沈白聿愣了愣,忽然不可自抑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纪小棠也完全傻眼了,在她的心里,自是那真正的飞尘诀是最好的,怎么凌非寒竟然这么不识货。他们一个笑,一个呆,只有凌非寒唇线崩紧,还是坚持道:“最后那种便可以。”
终于笑完,边擦眼泪,沈白聿边恢复了平时淡淡的模样,道:“你为什么要学最后那种?”
凌非寒想了会儿,道:“我也说不上。最后那套剑法看起来平凡无奇,却仿佛觉得,无论攻击敌人身体的哪一个地方,似乎不可能比它的招式更简洁、更有效。”他深深吸了口气,道:“我觉得,这是最适合我的剑法。”
沈白聿浅笑点头,道:“不错,简洁,有效。这便是如此的剑法,也是我创这套剑法的原因。方才我使出来的速度,只是最慢的,此剑法最快可一息之间五击连出,若是以那样身手使出来,你们都绝看不清。这套剑法重实效,轻招式,格局与飞尘诀截然不同。你想要练它,便需有将从前抛之脑后的勇气。”
凌非寒抬起头,大声道:“我姓凌,却不止姓凌。”
他语气中大有破除门户之见的坦然,沈白聿宛尔,道:“好,我便教你。”
凌非寒大喜要拜,给沈白聿抢先顺手托了托,悠悠道:“这本是套没有名字的剑法,所以我也不算你师父。你记住:剑是伤人之兵;剑法是伤人之法。只有这个,才是不得不用剑的全部缘由,也是不能轻易用剑的全部缘由。”
肃容点头后,凌非寒又听他道:“我不做你的师父,是想要你的明白:不破不立。世间没有一样东西是恒久不变的,人如此,剑也如此。所以我不曾教你什么剑法,不过教了几个招式,要怎样用,想怎样改,都只由你自己随心且去。剑法是人创的,勿要墨守陈规,死抱着骸骨遗堆不放,失了本心。”
他的说法大是新鲜,两人都是闻所未闻,从中自有种睥睨狂放的傲气。凌非寒心有所悟:若不是后人强要增补飞尘诀,反而愿大刀阔斧删去不连贯的部分,何至于将好好的剑法使得七零八落;可见世间画虎不成反类其犬之举,实在害人害己。纪小棠有些不服气想反驳,却给沈白聿淡淡瞥了一眼,又缩了回去。
这套剑法虽是沈白聿戏作的,却是集他多年来与人交手的经验,暗地修整变更无数次而成,其精妙非普通人所能领会。武学之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沈家剑法与凌家相仿,都是最讲悟性。是以方才他讲的,已是这套剑法中最精微之处,若凌非寒不能体会,那也只能枉然。
传功多少需避耳目,沈白聿把凌非寒带进林中,又将那剑法使了一遍。纪小棠今次才知道全力施为之说,非是虚言。起手时便露出截然两样,杀气直透剑尖。甚至站远好多的纪小棠都觉身上发凉,昨日就给暴雨摧折的初春桃花更似落雪,纷纷而下。而沈白聿使完一套剑法更是快得惊人,这个速度,怕飞尘诀才用了两三招。
她也不是笨人,细细考虑才想到:正因为这套剑法简之又简,才可快无可快,它故意除却所有花哨虚招,只求达到最大的结果。
纪小棠见沈白聿正向凌非寒说些什么,心中大感开心,至于为什么开心,隐隐约约似是为了凌非寒。她没有深想,低头见地上残红绯雪片片,忽然玩心大起,蹲下身用小手把它们一一捡起,嘴里自语道:“桃花啊桃花,今次累你们早夭,恕罪恕罪。不过能看到这样妙绝江湖的剑法,你们也算不枉此生了。”
忽觉身边有人,她抬头却见沈白聿正对己含笑。思及这会儿冒傻气的举动。她脸上羞红,正要起身,沈白聿却单膝半跪下来,微笑道:“我的表妹明月小时也跟你一样,欢喜与花儿说话的。她不止说话,等花谢了,还要珍而重之地将它们葬进土里,说这样花魂就会与天地同寿。”
纪小棠眨眨眼,欢笑道:“这样有趣,我们也来葬了它们罢。”
此言甚是孩子气,沈白聿却不忍拒绝。两人就四处收集桃花瓣,再用手刨个小坑葬了,纪小棠拍手跳起来合十道:“桃花啊桃花,今日为你做了这件功德,他日投胎转世,定要记得大大地感谢我们两人。”
也好问花草讨人情的,沈白聿正自无奈,却见纪小棠分神,便循着望去,看到留在林中不停出剑的凌非寒。沈白聿眉头轻皱,自语道:“十五招还是太多了,那人定有作弊……”
纪小棠好奇望过来,道:“什么作弊?”
没料到这丫头耳朵如此灵光,沈白聿只得咳嗽了声,苦笑道:“这套剑法的招式多少,乃是掷骰子定的。”
纪大小姐把凤眼瞪得圆圆的,沈白聿又道:“七年前我有次与温惜花打赌,双方能不能在一个晚上各自创出套武功来,招式的多少,彼此掷骰子决定。我丢了个十,他创了十式掌法;他丢了个十五,我创了这十五招剑法。”
纪小棠诧道:“咦,温惜花懂得用掌!我怎么从未听说?”
沈白聿轻叹道:“温惜花不懂的事情,这世界上恐怕不多。他不止会用掌,刀、剑、枪、鞭、棍、斧、环、锤等诸般兵器也无一不精。只不过这人天生太懒,不喜欢带着兵器四处跑,所以江湖上也就没人知道了。”
纪小棠吐了吐舌头,道:“这么说我倒是小看了他,嘻嘻,下次见了温惜花,也学人尊称一声温大侠,他的脸色定然好看得很。”她眼珠忽闪忽闪,又俏笑道:“若温惜花也会用剑,他的剑法和你的剑法,谁更厉害点儿?”
沈白聿已习惯她这些随性所至的妙问,沉吟片刻道:“剑术上,他不如我;临敌上,我不如他。真要生死相搏,恐怕只在伯仲之间……”他答完方觉入局,失笑道:“其实这些也全没所谓,都是从前的事情了。”
纪小棠问出口已知不妥,却见沈白聿还是言笑自若,不由得为他的洒脱欢喜。在这么个雨后初晴,桃花纷飞的春日午后,空气里好似也飘浮叫人直想大声欢叫、放肆无忌的浅香。沈白聿的侧脸在暖阳之下也比往日柔和许多,黑眸里浮起些温柔追思之意,略显苍白的容色似要化到日光中。纪小棠笑眯眯地瞧着他,只觉得浑身懒洋洋的,转过无数心思,又仿佛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似的。
见沈白聿愕然看过来,纪小棠这才发现,方才真把心里头转的话不留神说出来了。见她紧张兮兮、羞红满面的模样,沈白聿倒觉得自己没法继续装傻了。
轻轻摇头,他微笑道:“想我回答?”
纪小棠赶紧点头,满脸兴奋。
沈白聿又悠然道:“你想听什么样的答案?”
纪小棠一愣,诧道:“什么样的答案,跟我有关么?这是你们两人的事,真即是真,假即是假,旁人怎么想,与你们有何相干。”
沈白聿叹了口气,笑道:“不错,旁人与我何干,我与旁人何干!若世人都有你半分心胸,也不知可以消弭世间多少争端。”
纪小棠见他不似生气,便大着胆子,小声问道:“那……是真的啰?”
沈白聿微笑回望,目不转睛地轻轻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