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碧琴不答,捂住枯瘦的脸,眼泪顺着掌心流到手腕,几秒钟之内,她在心里无数次地反刍了自己的可怜之处,于是愈想愈伤心,喉头哽塞,挤不出只言片语,只伸手指指屋内,示意阮钺自己看。
阮钺撩开门帘,推开大门,见到客厅支起一张大圆桌,桌上摆满下酒菜,阮嵩坐在主位,在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对酌。
说是陌生,其实眼熟得很,阮钺在那人脸上多扫视了几个来回,猛地听到酒盅重重放下的声音,阮嵩喝得双脸飞红,胸腔里呼哧呼哧,吱哩哇啦高声喊叫起来:
“x的小兔崽子还知道回来?!”
阮钺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把行李箱靠墙放好,环顾四周,客厅里原先属于自己的那张折叠床已经不知所踪,屋里乱七八糟的,都是随便摆放的杂物,一派混乱失序的场面。
阮嵩见儿子竟然不理他,蔑视他的权威,就更来劲,啪地把筷子投掷出去,大骂道:“x了个xx,出去念了个x大学翅膀硬了,我看你就是盼着老子死!”
他越骂越上头:“养不熟的x玩意儿,老子得病是他娘的因为谁?还不是因为养你,你妈?老子倒了八辈子霉这辈子给你们打工,养出两个白眼狼,把老子害了,他娘的把老子害了,还敢给老子摆脸色,”
阮嵩骂归骂,也知道儿子现在人高马大,不敢轻易动手,但只是言语发泄还不解气,他一心认定是妻子、孩子加重了自己的生活负担,是导致自己罹患职业病的罪魁祸首。作为一个“伟大的男人”,竟然就这样成为了家庭的消耗品,病痛的折磨,愤懑的情感,促使他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梆地踹开门,怒气冲冲地把赵碧琴拖了进来。
他也知道,不能打妻子的脸,拳头全向背部、臀部落,阮钺阻止不及,赵碧琴挨了两下,却一声不吭,咬着嘴唇承受了,和阮嵩喝酒的男人尴尬地站起来,立在旁边低着头,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倒是和赵碧琴如出一辙。
阮钺没想到他当着外人的面也会突然发疯,反应过来之后连忙冲上去拦,阮嵩喝了点酒,又使了十成十的力气,疯狗一样缠在妻子身上,拉了几下没拉开,又让赵碧琴挨了好几下。
阮钺是真不想管家里的烂事,但也不能看着赵碧琴挨打,他深吸一口气,一手抓着阮嵩的肩膀,一手按着母亲的背,做了一个撕扯的动作,把狗屁膏药状的阮嵩从赵碧琴身上撕开,为了让酒后格外亢奋的爹暂时失去行动力,他看准了阮嵩的胃部,上手揍了一拳。
他已经很久没有打过架,挥拳的动作都生疏了,但打击的位置还是很有准头,阮嵩平时爱喝酒,多少有点胃炎,被成年人用力击打一下,立刻全身软倒,一阵翻江倒海的剧痛之后,他呕的一声吐了出来。
低眉顺眼男这时候“啊呀”了一声,终于开始慌张,慢慢往边上挪了几步,贴着墙,想不声不响地跑掉,却被阮钺一横身拦住,他惊惶地抬头,看着这个已经长成大人的孩子,忽然有一种被命运的黑影罩住的恐惧。
阮钺再一次凝视这张脸,捕捉到了一片熟悉的影子——这人他见过,不止一次。
这一回,应该是第一次见到这男人“正常装扮”的样子,自从他上了初中,学习忙起来,阮嵩的“打戏”也就告一段落,之后,那个艳俗的粉裙子“女人”,都只是在噩梦中现身。
梦里,“女人”的妆容是一如既往的娇艳,虽然骨相里多少带点男人的粗笨,但青春光华的加持,让“她”几乎成为不老不死的梦魇,在时间的洗炼中,以同样的姿影,反复触发着相似的恐惧,仿佛永远不变化,永远不消散。
但现在,“她”竟然老了,变得黯淡,发皱,应该已经无法再承受阮嵩的一顿抽打,无法在廉价的皮带下发出痛苦又欢愉的声音,只能作为一个失去过廉耻的,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人,在年轻人沉沉的目光下无地自容。
阮钺忽然觉得可笑,怕了那么多年的一个“女鬼”,竟然这时候是在因为自己而感到惶恐吗?
这么看来,阮嵩还挺长情,也挺可悲,十几年来,就这一个情人。年轻的时候,只能偷偷摸摸,年纪大了,得了无法治愈的病,好像忽然看穿了人生的荒诞,开始报复性地反击所有外部的秩序、世俗的眼光,这时候就有了胆量,把人带到家里来,带到妻子面前,让妻子在零下三度的室外给他们两人一碟一碟地烧下酒菜。
阮嵩大概觉得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没有对不起谁,他的大半辈子,用健康换来家庭大部分的收入,理所应当就是家里的皇帝,合该接受老婆孩子三叩九拜的感恩、小心翼翼的侍弄。
但现在,自己的儿子,承了自己生恩和养恩的亲儿子,竟敢对自己施与拳脚,这简直是造反,是大不敬,他趴在地上呕了一会儿,为自己绝对的权威被冒犯,被掀翻而激烈地恼羞成怒了。
阮钺抓住阮嵩的情人,想威胁他,叫他以后不要再出现,但与此同时听到赵碧琴一声尖叫,阮嵩从斜后方撞过来,嘴边的呕吐物还没拭去,手里攥一把切水果的刀,似乎是誓要拿出为父的最后一点威严,来惩罚罔顾人伦的可恶逆子。
赵碧琴喊叫着跑了出去,阮嵩的情人也趁此机会夺路而逃。阮钺很冷静,转过身来,正面迎上父亲的白刃,稳而准地抓住了他握刀的那只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