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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第1页)

阮钺是如何看待他的,构成了他自我认知的80%,阮钺对他好,他就高兴,阮钺要疏远他,他就伤心。那如果阮钺觉得他恶心呢?当自己对自己的认识有80%都变成了强烈的嫌恶,他又该如何自处呢?

他不知道。

爱与惧的距离

谈意惟还记得,阮钺第一次撞见父亲和粉裙子男人苟合的那天,天气很好,4月的草薰风暖,蛋黄长长的狗毛打绺,垂在自己小臂上,很扎,很痒,让人有点难受。

在世上,存在很多黏的、脏的、性质不明的物质,眼前的一扇窄窗,窗里被翻红浪,窗外春光明媚,阮钺回转身体,伸手捂住谈意惟的眼睛,同时,也没有叫谈意惟看见他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

怎么可能没有怨恨,阮嵩原来是个假硬汉,真小人。为了祛除“阴性”的力量,阮钺经受过各种各样的“狼性教育”,冬天,被迫坚持用冷水洗澡,暑假,被送去砖窑打一个月黑工。在窑里搬砖,没有手套,不戴安全帽,一日十几个小时的徒手搬运,掌心常常翻皮破口,有些地方甚至血肉模糊地糜烂。谈意惟还曾经见过阮钺的绑腿沙袋,单只2kg,阮钺在念小学时,就要每天戴着它们跑步整整20圈。

所有的酷刑,被施加在一个孩子身上,正因为阮嵩本人是个见不了光的同性恋。

这种邪恶的基因,绝不能遗传给独生的儿子,阮嵩发誓要将儿子培育成典型的、真正的男人。培养“真正的男人”,除了体格的磨炼,还需施加精神的暴力,感情的淡漠是一种刚强的表现,温情脉脉则是令人鄙夷的软弱。一直以来接受这样教育的阮钺,亲眼看到自己父亲在卧房内的丑态时,心中所想的会是什么呢?

谈意惟在多年以后重新反刍起那个春天,知觉到的是感同身受的痛苦,他怎么能不理解阮钺呢?他怎么会不理解阮钺呢?阮钺没有什么错,只是一直在努力地回避足以触发致命伤痛的信号,自己明明很清楚这一点,又为什么会觉得如此难受呢?

他把孟流的东西打包好,请宿管阿姨帮忙往自己的出租屋送,阿姨开出来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他把箱子搬上车斗,自己也爬上去,窝在一众方方正正的咖啡色纸箱之间,下巴搁在膝盖上,渐渐停止了哭泣。

孟流之死带来的悲痛、对阮钺的愧疚,还有强烈的,不知名的恐惧,所有情绪如疾风骤雨乍停,一颗心却像被投入某种静态的,有毒的液体里慢慢浸泡,波澜渐平,痛觉与恐慌却逐渐向更深处漫延。

回到出租屋,阮钺还没回来,谈意惟强撑着规整好所有纸箱,就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他拿着自己的小尺寸行李箱,收了几件衣服、画笔、速写本、日记本,还有日常必需的几种药物,急急地出了门,打算在阮钺回来之前逃走,去垂河待一段时间。

垂河,是他的出生地,有着作为他生命之源的一条小河,是他与世界最初的连接,他不想留在出租屋面对阮钺,也不想回去谈新与何云的家,在想到“逃避”的时候,第一时间念及的竟然是那个暌违了十多年的小城。

虽然,在那里也并没有留下过什么美好的童年回忆,更没有一个可以随时收容身心的温馨的家,但在慌慌张张的“出逃”之中,谈意惟打开购票软件,还是选了一小时后出发去垂河站的一班高铁。

谈意惟拖着行李箱走出火车站,穿过小贩扎堆叫卖的车站广场,沿着柏油马路穿过几条小街,就看到了垂河。

这几年,垂河经过治理干预,已经变得清澈许多,河上来来往往的木船,也不再是居民日常的交通工具,大多都满载着外地游客,沿着固定的航线,反反复复,从一处码头行驶到另一处码头去。

垂河县离江滨市不算太远,谈意惟到达时天空刚刚擦黑,他沿着河走了一段,只觉得触目所及之处都极其陌生,分辨不出哪里是曾经是自己与生母的居住地。

垂河,对谈意惟来说,是少有的,完全没沾染上与阮钺有关的记忆的地方,但当他回到这里,并没有得到一种重回故地的熟悉感,心里所想的,所思虑的,仍然还是阮钺,阮钺,和阮钺的事情。

他很后悔,觉得自己犯下了滔天大错,头等的错误是不应该恩将仇报,竟然在暗地里滋生出可能伤害阮钺的不道德的情感;第二等错误是放任自己深深地沉湎于这种不道德的情感,现在所有的尴尬,痛苦,还有伤心,全都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

他反复咀嚼着自己的错误,一直走到连成一片的晚霞完全消失在天空尽头,路上遛弯的老年人多了起来,还有人趁着天黑,在禁止沿河洗涤的地方偷摸地刷起了鞋。

他离开河边,在县城里的商业区找了一家连锁酒店,心不在焉地开了单人间,拿了房卡刚刚走进房间,阮钺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在阮钺之前,迟映鹤也联系过他,迟映鹤在微信里讲,刚刚听说了孟流的事,深感哀痛,又劝谈意惟不要太过伤心,人各有命,念及生之苦楚,死也并非全然是一件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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