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的喧嚣,如同沉甸甸的铅块,压在皇宫每一个角落,太子来到皇帝寝宫,沉重的药味扑面而来,像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他几乎窒息的胸腔。
这个时候,他迫切的需要父皇,告诉他怎么办,像以往一样,有父皇给他撑腰。
他挥退左右,只留福安在角落侍立。
龙榻上,那条被层层包裹的伤腿,依旧是触目惊心的隆起,太子接过福安手中的药碗,跪在榻边,动作轻柔地舀起一勺温热的药汁,送到父亲唇边。
“父皇,用药了。”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
皇帝缓缓睁眼,目光在儿子强作镇定的脸上停留片刻,顺从地咽下苦涩的药汁,一勺,又一勺,寝殿内只有瓷匙轻碰碗沿的细微声响,还有皇帝偶尔压抑的咳嗽。
药碗见底,太子放下碗,接过福安递上的温帕,替父亲拭去唇边的药渍。
他喉结滚动了几下,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艰涩:“父皇,明州有奏报。”
皇帝的目光平静无波,只微微动了动手指,示意他继续。
太子将朝堂上群臣汹汹的弹劾,李敬的义愤填膺,赵文博的纲常法度,钱谦的赋税根基以及雍王那句诛心的“置太子威严于何地”,一一复述,但紧绷的声线,却暴露了他此刻承受的压力。
他怕了。
“儿臣以为,”太子深吸一口气,迎上父亲审视的目光,“明珠此番行事,虽初衷为恤民除害,然手段过于酷烈,擅杀命官,动摇地方,确已引发朝野震动,非议沸腾。若不处置,恐失士绅之心,损朝廷法度之威。”
他顿了顿,字斟句酌:“儿臣思虑,不若先行召明珠回京。一则,令其暂离是非之地,平息物议;二则,着三法司会同宗人府,彻查明州之事,刘勉、陈万山若果有滔天之罪,自当昭告天下,还明珠一个公道,亦显朝廷公正无私。待风波平息,再论明珠赏罚,以示恩典。”
说完最后一句,太子垂下眼帘,不敢再看父亲。
这是他苦思的两全之策。寝殿内陷入长久的死寂。
皇帝的目光从太子脸上移开,投向殿顶繁复的藻井,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墙,看到了朝堂上那些或贪婪、或恐惧、或野心勃勃的面孔。
太子一路太顺了,皇帝心头无声叹息,中宫嫡子,落地即储君,万千宠爱,名师大儒环绕,只教出个“仁厚”。
这仁厚,在太平盛世是福,在这虎狼环伺的朝堂,便是缚住手脚的丝线,群臣汹汹,他想的不是如何驾驭,而是如何平息……
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如何承继这万里江山?
一股沉重的疲惫感,沉沉压在心头。
他何尝不知明珠做得对?杀一个刘勉,能救多少百姓?能震慑多少蠢蠢欲动的硕鼠?
可此刻他缠绵病榻,太子根基未稳,若强行压下朝议,激化矛盾,恐生肘腋之变……
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袭来,皇帝身体蜷缩,脸色瞬间涨红,福安慌忙上前抚背。
太子也慌了神:“父皇!”
良久,咳嗽平息,皇帝的手指在锦被上蜷了蜷,最终只无力地松开。
晏清,你要学的第一课,便是这龙椅从来都要沾血,权利不是别人给你的,而且自己争取的。可惜朕来不及教你了,接下来,你只能慢慢自己悟了。
最终,皇帝靠在软枕上,闭着眼,只挥了挥手,声音嘶哑得:“你是太子,你看着办吧……”
这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太子心上。
没有赞许,没有斥责,只有放手重,他看着父亲的侧脸,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他是想做皇帝的,他一直想要踏上那个位置,可是当他真的触摸到权力时,又好像有什么不太对,可他猜不透。
明珠啊明珠,你怎么就不能安分些,在京城当你的公主,偏要去捅那马蜂窝,惹出泼天大祸,倒让孤来替你收拾这烂摊子。
父皇,您既立孤为储君监国,为何又要让宁晏礼那个狼子野心的东西在旁辅助?难道你有易储之心?
雍王,好一个雍王,串联群臣,步步紧逼,那副伪善嘴脸下的得意,孤岂能看不出来?今日你煽风点火,来日孤登大宝,定叫你……
一股混杂着怨愤的苦涩猛地涌上喉头,这就是他第一次真正独断,不是君临天下的畅快,而是亲手将妹妹推入囚笼的抉择,父皇定会失望的。
原来储君之位,竟是这般滋味?
“儿臣……遵旨。”太子深深叩首,额角触及冰冷的金砖。
他退出寝殿,步履沉重地走向御书房,王首辅已奉召等候多时,这位老臣沟壑纵横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
太子将皇帝之言和盘托出,心中沉重。
王首辅花白的眉毛微微耸动,沉吟片刻,缓缓道:“殿下此策,已是当下最稳妥之法,召公主回京势在必行,然入宗人府待审,则过于苛酷,恐伤陛下慈心,亦损殿下兄妹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