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队已成惊弓之鸟又凶性大发的溃兵,如豺狼般闯入了她家宅院。刀光剑影,哭喊惨嚎,昔日煊赫的府邸瞬间沦为修罗场。亲人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那些她变卖首饰换来的救命粮米被洗劫一空,连她珍藏的诗稿也被践踏在泥泞的血污里。
当一切归于死寂,江渌水从藏身的枯井中爬出,看到的只有满院狼藉和至亲冰冷的尸体。
她不敢置信地一个一个去寻,摇晃着,呼唤着每一个方才还鲜活的生命。一次又一次,她心中的希望被一次次绝望扑灭。她终于确认了一点,她是真的没有家人了。
江家满门,死得只剩江渌水一个人。
天地之大,她孑然一身。巨大的悲痛如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几乎窒息。家没了,国破了,亲人尽丧,连那些承载着她灵魂的诗稿也化为乌有。
她站在血与火的废墟中,形销骨立,眼神空洞。世界在她眼中失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绝望的灰黑。走投无路之际,一个名字如同溺水者最后的浮木,浮上心头——李玄黓。还有那座他曾守护的、远离尘嚣的山。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濒临崩溃时想到那位只有数面之缘、淡泊如水的隐士。或许是他身上那份超然的平静曾让她感到些许慰藉,或许只是绝望中本能的求生欲,驱使她走向记忆中唯一未被战火直接吞噬的“净土”。
她怀着巨大的悲痛,如同行尸走肉,凭着模糊的记忆和求生的本能,跋涉过烽烟四起的原野,躲过流寇的劫掠,衣衫褴褛,满身泥泞,终于跌跌撞撞来到了李玄黓的山门前。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愕然。
那曾清幽寂静、只有鸟鸣与松涛的茅屋,竟然已经扩建为宽阔的道观。这里人声鼎沸,挤满了惊魂未定的流民。妇孺的啼哭,伤者的呻吟,混杂着施粥的吆喝和草药的味道。道观的大门敞开着,不再隔绝尘世,而是成为了苦难的港湾。
李玄黓也不再是那个只与清风明月为伴的隐士。他穿着浆洗得发白的道袍,身影在人群中穿梭,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几个还算健壮的流民分发食物、照顾伤患、维持秩序。他面容清癯依旧,眼神却比江渌水记忆中的更加深邃,蕴含着一种悲悯的沉重力量。五世轮回的沧桑,在这乱世之中,化为了一种脚踏实地的守护。
当李玄黓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那个站在门口、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摇欲坠、满身血污与尘土的女子身上时,他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时间仿佛凝固了。他看到了她眼中那滔天的、足以焚毁灵魂的悲痛和绝望,那是一种他曾在姬台、在卫矢眼中见过的、属于失去一切后的死寂。
他的眼神,第一次有了江渌水能清晰读懂的沉重。不再是那种超然物外的平静,而是深切的忧虑,以及一种……悲壮的决绝。
“先生……”她哽咽,泪水混着脸上的尘土滑落。
他拨开人群,快步走到她面前。这一次,他的眼中没有掠夺的火焰,只有深沉的、如同山岳般的守护。
“跟我来。”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他带她到一间相对安静的偏室,给她干净的衣物、温热的食物和清水。他默默地为她处理伤口,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他没有追问她经历了什么,那刻骨铭心的创伤已写满她的全身。
江渌水像一个失去提线的木偶,任由他摆布。只有在喝下第一口热粥时,滚烫的泪水才大颗大颗地砸进碗里。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容身、不用时刻警惕刀锋的地方,但失去至亲的剧痛和家国沦丧的悲愤,啃噬着她的心。她蜷缩在角落,无声地流泪,身体因巨大的悲痛而微微抽搐。
李玄黓没有离开。他坐在不远处的蒲团上,静静地守着。他看着她因噩梦而惊醒,看着她对着虚空发呆。他心中翻涌着五世的愧疚与怜惜,最终都化为此刻无声的陪伴。
他知道,溃兵洗劫贵族府邸只是开始。金兵的铁蹄,流寇的肆虐,迟早会波及这座暂时偏安的山林。道观庇护了流民,也成了一个显眼的目标。
该来的,终究来了。
一队凶神恶煞的金兵斥候,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发现了这个山中的“聚宝盆”。
那是一个血色的黄昏。喊杀声打破了山林的寂静。李玄黓将老弱妇孺藏入后山一个他早已准备好的隐秘洞穴,转身,独自一人,手持一根寻常的、削尖了的木杖,挡在了那条通往藏身之所的必经小径上。
李玄黓开始想念西戎的战马,魏国的弩机。长矛、利剑、弓箭,所有他能想到的武器,他都找不到。这难道是……轮回的考验?还是说,想让他尝尝从前那些死于他刀下的败将的感觉?他居然感到了些许坦然。
那就来吧,全都来吧。
江渌水冲了出来。她看到的最后一幕,足以让她魂魄碎裂:
李玄黓的身影在数名披甲执锐的凶兵围攻下,如同狂风中的孤松。他手中的木杖灵动如蛇,精准地击打在盔甲的缝隙、关节的薄弱处,竟一时阻住了对方的步伐,放倒了不少人。他不再是隐士,更像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历经无数生死淬炼出的狠厉与精准。
然而,凡胎肉身,终究难敌利刃。
李玄黓开始后悔了。他以为那些强权和兵马是毒药,是压迫她的枷锁,所以避之如猛虎。可是这一刻,失去那些他不屑一顾的身份地位,他竟如此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