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教员转过来低声对她道:“西门老师,校长办公室打来的。”
西门一怔,辅仁校长是德高望重的学界名流,更是政界关注的风云人物,她虽任教此地,只是个临时兼教的角色,几乎与校长未曾谋过面,这个关头忽然出现这样一出,由不得她诧异。
电话那边是校长助理,说有件学术上的事情需要外派她去。
这种情况极其少见,但比这更让人惊讶的是校助下一秒说出来的地址:居仁堂。它的另一个名称是:国民政府主席北平行辕。
校助说:“他们的车子已经在办公室楼下了。”
西门下意识向窗外望去,一辆军用吉普静静地泊在那里。
南锣鼓巷肆
筛子胡同破破烂烂,野猫常在这里聚集,三月时节彻夜叫春,林海潮本就有心事,被吵得更是一夜未眠,此时看看破窗帘下面露出的天色,怕不是已经八九点钟了,他起身简单洗漱,然后到大门外透口气,昨天的事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锔碗匠挑着扁担路过,疙瘩锤叮呤当啷地摆动,边走边唱——
“锔碗锔盆锔大缸嘞……”
看到林海潮,立住脚问一声:“锔碗吗?”
林海潮摆摆手,回头看了看灰扑扑的院子,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阔步朝胡同外走了。
步行到齐化门的电话局,给清心女中打电话,报上自己名字,请校役帮忙叫一下方团。
此时正是下课时间,方团一听海潮找她,连忙跑来接电话。
“海潮哥哥,你最近跑哪了,家里都急坏了。”
海潮说我很好,甭担心。
“七小姐,晌午散学回家后,帮我去东院看看苏明珰在不在我家。”
“甭提了海潮哥,你家正因为苏明珰迸磁儿呢!”
方团简述海潮母亲去接苏明珰的事情,昨天去时被苏明珰拒绝了,回来遭到老伴儿的埋怨,于是今早又去,可没想到苏明珰已经退了租,人去楼空。
海潮几乎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不过还是又问了句:“你们学校有没有一个叫林当的女孩,是苏明珰的朋友。”
“没有,绝对没有这么个人。”方团笃定。
海潮心道姥姥的,敢情自己被当猴耍了。
方团在电话那边说:“谁跟汉奸娃做朋友呀,全校甭说学生们对苏明珰避之不及,老师都不拿正眼瞧她。”
海潮一字没听进去,他自小长相俊美功夫过人,女孩子们示爱者众多,可他从未动过心思,唯独在‘林当’身上起了喜欢和疼爱的情绪,竟没想到被愚弄!丫居然就是那个不学无术、贪财无知、为了赚钱不择手段、混在妓院里卖头花都不觉羞耻的苏明珰。她明知他的身份,却装模作样演这一出又一出的苦情戏码,惹得他心疼不已,每次看他心疼时,她心里是如何笑话他的!
海潮的脸色难看极了,方团虽然与他隔着电话,也感知到了他的异常,问:“海潮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七小姐,今晚我需要你帮个忙。”
如此这般嘱咐完,他挂了方团电话,然后拨给伍一帧,让他来一趟齐化门。
中南海,红墙掩映,绿水环抱。吉普车在居仁堂稳稳停下。
西门来的路上一直在思索:所谓‘学术上的事情’听着像是个幌子,究竟是谁找她?竟能动用校长出面,言辞如此神秘,势必是为了避开肃奸委的耳目,是敌是友?
一位军人打开车门,她被带到居仁堂二楼。
宽大的房间里,一位贵妇在垂眸看报,西门乍见对方,先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心底又压上一层阴霾,原来是戈亚民的母亲。
之所以能松口气,是因为对方虽然算不上‘友’,但也不算是‘敌’,至少在汉奸案上是这样。而新添的阴霾,则是五年前与对方见面时留下的心理障碍。
想当年戈亚民对她一见钟情,二人相处之后,戈太太忽然空降。
西门的父亲是教授,学术界的大拿、教育部的官她是见惯不怪的,后来跟着方丞闯荡重庆,有钱的有权的更是见得多了,可从气场上来讲,能称得上是权贵、贵胄的,还真就只有这位戈太太。
西门对戈太太的最初印象是来自于戈亚民。虽然工作的特殊性让戈亚民养成了谨言的习惯,但遇到一心想娶的女人,却也不设防,一来二去的,西门对他的家境知道了个大概,也间接知道他祖父家姓黎。但由于戈亚民想拉近跟西门的距离,谈及家门时用词颇为低调,以至于西门没把此黎家跟彼黎家想到一块儿去。直到她见到戈太太,才意识到黎家是横贯前清、北洋、国民政府的权臣世家,家族成员大多盘踞高位要职。戈太太有个男向的名字,叫黎向权,面相也英气,甚至有点官气,还有几分霸气。
黎家不同于普通的有钱有权,普通的只会看不起西门,而黎家则是压根看不着她,仿佛大象走路时看不着地皮上的蚂蚁,碾死了就碾死了,大象不会有知觉,也不会有代价。合该生为蚂蚁的竭力避开大象才对,偏偏宝贝儿子被迷得七荤八素,把西门这只蚂蚁推到了大象眼皮子底下。
西门至今都不愿回忆跟戈太太的那次见面,虽然已经过去五年,但当时的那种气愤和憋闷至今挥之不去。当时自己克制住所有的情绪,拿出了二十岁女子所能拿出的所有气势,用坚定果决的声音向戈太太发誓自己跟戈亚民绝无可能,并承诺会立刻跟他断干净。
她跟戈亚民当真绝无可能吗?从五年后的今天来看的确如此,可在当时,西门还来不及把对方丞的感情梳理清楚,就在戈太太的干预下中断了。这一断太突然,没给戈亚民的感情留下降温的时间,直接将他推入了不甘心的漩涡,为五年后他义无反顾为她杀人埋下了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