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登高还没有沦落到去翻垃圾桶的地步,他只是外表像流浪汉一样,浑身上下脏兮兮臭烘烘乱糟糟,没个打理,但他心里始终有道坎儿亘在那儿。
那是一道他自己都瞧不见的坎儿。就算他活得再糟糕,再不像个人样儿,那道坎儿始终在那儿,挡着他,没让他丢掉作为人儿活着的最后一丝尊严。
他会去附近的野地里摘点儿菜回家,蹭上楼道里的公用灶台,煮一锅白水面吃,面里没有调料,他买不起什么调料,自个儿也尝不出什么味儿。
要么呢,他就坐在棚户狭窄的街道上发呆,从白天坐到深夜,把街上发生的一切看在眼里,繁华大都市暗藏的破败角落,光鲜亮丽城市背后的阴影,这样脏乱的地方,什么糟心事儿都可能发生。但王登高脑袋糊糊的,不管看到了啥,他都没记在心里。看了,立马就忘了。他从来不参与进去,也从来不惹事儿。有次一个小混混喝得烂醉,看见坐在路边的王登高,笑嘻嘻惹他玩儿,一口一个“窝囊废”、“流浪汉”,还想拿板砖砸他呢,结构王登高什么都没说,只是阴沉着脸起身,小混混就被他魁梧的体格吓得发抖,一板砖拍到了自个儿头上,差点儿没原地晕过去。
王登高不是没尝试过工作,他初来沪城的时候,跟着隔壁村的陆表哥去过工地,才一天,他就不行了。
他仰头一看那高高的混凝土建筑,脑袋便一阵晕眩,回想起十年前在工地看见的那一幕,罗哥被砸死在他面前的那一幕——
是啊,都十年了,他怎么记得这么清晰呢?明明以前都快忘了,却偏偏在这时候记起来。那个恐怖的画面不断在他脑海里重复着,他只能扶着墙呕吐,用力地呕吐,吐到最后干呕都呕不出来,直接咳出了一口血。
他没法下工地,要他做别的工作,能干啥呢?是去餐厅端盘子,还是去人家小区门口当保安?其实如果真想找工作,王登高再怎么都能找到一个活路做,就算挣不了多少钱,好歹能住在正常的屋子里,吃上顿有调料的饭菜。
可他不想。
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都不够,都还不上他欠的那些钱,说不定他辛苦一天赚来的钱,还抵不上欠款利息的增长速度,他干嘛要去累死累活地辛苦呢?他不愿意。
哈,反正最后也是一场空,还不如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着,至少醉酒然后沉沉睡去的那段时间里,他是快乐的。
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王登高认识了王心宜。
王心宜是个很奇怪的女孩。
王登高第一次遇见她,是在一个暴雨夜,天空里轰隆隆炸着雷,闪电时不时劈开小巷里的黑暗,带来一片惊悚的白光。大雨噼里啪啦地下着,几乎快要把棚户街淹没。
王登高搭的小屋被淹了,宿醉的他没地方睡觉,只能拖着昏沉沉地身体出门逛悠。可是才逛几步他就后悔了,这雨实在太大,雨丝弄得他根本看不清路,眼睛都快睁不开。
他转身回去,想在楼道里睡觉,他正是在这时看见王心宜的。一道白花花闪电劈开黑暗,王心宜披头散发站在对面巷子角落,湿漉漉的头发盖住脸,手臂皮肤惨白惨白,一手拿着刀,另一只手臂上蜿蜒淌着血。王登高差点没被吓得心脏停跳,以为自己遇见女鬼了。
王心宜也被闪电里突然出现的他吓了一跳,差点没把刀扔出去。
在这么一个倾盆大雨的夜晚里,两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认识了,又莫名其妙地搞到了一起,莫名其妙地当了室友。
王登高始终不能理解王心宜的那些奇怪举动,他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大半夜走在倾盆大雨下,拿刀割自己的手臂,他不理解王心宜路过天桥时,为什么总是会望着下边车流发呆,说着“想要跳下去”这种话。
他只隐约地感觉,自己和王心宜,似乎是一类人。
王心宜从来不歇斯底里哭喊着寻死觅活,但她似乎的确没有一丝对于“生”的欲望。王登高不理解王心宜的所作所为,可他觉得自己也是一样的,他这么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两个半死不活的边缘人,报团取暖般地住在了一起。
说是报团取暖,但其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总之,就这么让时间一点点流逝着吧。
他们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了解对方的,忽然有一天,王登高昏沉沉地回想着,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知道王心宜过去的一切:
他知道王心宜出生于一个极其糟糕的家庭,没有父亲,母亲是个赌狗,成天混迹于酒场赌场,年纪轻轻便把自己玩儿死了。王心宜跟着外公外婆长大,后来外公外婆过世,她便一个人漂泊到沪城。
就像王心宜不知不觉知道他的所有过去,知道他父母离世,知道他有个妹妹,知道他创业失败欠了一屁股钱,灰溜溜跑来沪城躲债。他所有的不堪,她都知道。
王心宜常常骂他废物,骂他没用,每一次他都会觉得心脏的某部分被狠狠刺痛,但痛意消散后,又会蔓延一股难以言明的轻松感。是啊,他就是废物,他就是没用,反正王心宜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他摆烂摆得心安理得。
后来王登高明白了,王心宜在骂他,也在骂她自己。她觉得自己也是个无可救药的废物,他俩是一路人。
但他们也有不一样的地方。
王登高从来不会拿刀在自己身上乱划,就算浑浑噩噩半死不活,他也不明白伤痕带来的痛苦有什么好?所以每次看见王心宜做出这样的举动,他都会觉得匪夷所思,然后阻止她。刚开始,他还会有没注意的时候,一觉睡醒再睁眼,王心宜身上又添了新伤。要么是王心宜想方设法地激怒他,试图利用他的手,往自己身上添伤。王登高始终不能理解这样的举动,他开始循循善诱,开始时刻盯着王心宜,开始压制住自己的情绪,无论王心宜怎么骂他激怒他,他都不动怒,他甚至减少了自己宿醉的次数,后来连酒都不喝了,他怕自己一觉醒来,看见王心宜一手拿着刀,满身血迹地倒在棚屋另一侧。他盯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保证王心宜没有再伤害过自己,再后来,不知道哪一天开始,王心宜便没有碰过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