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来的一众人俱都面无人色。
倒不是李勖存心吓唬他们,只是移府仓促,他不爱华美,底下粗枝大叶的军士们也不会布置,直接将江边校场之物搬过来收拾干净了事。按仪制须有歌舞,可府中不养伎人,总不能教将军夫人出来给他们抚琴唱歌,就只好以行军鼓吹代替。
众人见这阵势哪还吃得下饭,顾章只觉两股战战,再也顾不得打探什么,直接便说明了来意,只待李勖给个答话就走。
李勖含笑听着。
果不其然,小郎君要他即刻带兵支援冯毅。
可巧,这头顾章话音刚落,门外立刻传来一声嘹亮的“报!”
李勖喝道:“进!”
话音刚落,便见潇潇翠竹后现出一个人影,个头不高,人却十分壮实,旋风似地来到堂上,雪亮双眼迅速看了一周,之后瓮声瓮气道:“禀将军,沪渎口守军来报,长生道匪泛海而来,不日将抵三吴!”
“你说什么?”谢往大惊失色,一时又惊疑不定地看着李勖,忽而恼怒道:“先前不是说已经平定了匪患,如何又来?”
李勖笑道:“当初匪徒窜走时便该乘势追击,将其一网打尽,奈何小郎君执意不肯,孙波等人逃到广州后便在当地招兵买马,早有重回之意。如今趁着朝廷内乱发兵,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有何可怪?”
顾章擦了一把汗,连连道:“对、对,李将军所言极是。既生突变,我等当速速回朝禀报敌情,就不在此处叨扰了。”
“慢着!”谢往一把拽住顾章,“圣旨未传,安能离去?”
说着便起身离席,走到大堂正中,金函里启出一卷黄轴,高擎于手,示意四方,随后厉声道:“李勖接旨!”
李勖面上的笑意渐渐收敛,站起身,烛火一时为他肩背所挡,在谢往面上投下大片阴影。
谢往冷眼看着他起身下榻,到身前慢慢跪下,鼻孔中不屑地哼出一声,高声道:“诏命李勖即刻进京面圣,不得有误!”
地上的男子缓缓站起身来,高大的身体几乎将他罩住。
谢往心神一凛,却不退步,仍对他怒目而视。
只听他的嗓音沉沉地在头上响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今匪兵临境,恕李勖不能从命。”
他逼近半步,谢往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站定后不由怒极,咬牙道:“你敢抗旨?”
自步入这刺史府,他心中便压抑着一股怒气。
此府本是他先君谢泽刺徐州时营建之所,如今世事颠倒,竟教这寒伧莽夫鸠占鹊巢,在此处大发淫威!
顾章两眼一黑:完了!
王微之早就嘱过,教他们见机行事!若匪情平息,李勖再推三阻四不肯发兵,那便取出圣旨,教他即刻进京,“绝不能教他缩在京口坐收渔利!”
谢往没记住那句“见机行事”,只记住了这最后一句,竟然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况下宣读圣旨,顾章只觉透心凉,正苦思如何化解这局面,只听谢往又道:
“李勖,你未曾受封便公然入驻刺史府,俨然以方伯自居,这已是死罪!若再抗旨不尊,那便是株连九族、罪无可赦!”
前线战事吃紧,他不思为国效力,竟然还耍起了心计,找借口回兵占据徐州,如今为了与冯毅争高下,又丝毫不顾社稷安危,说是有匪情,焉知不是他杜撰的?
谢往对这个武人妹婿的鄙薄浓到极处,几乎快要化成仇恨。
环视四周对他怒目而视的一众赳赳武夫,谢往冷笑一声又道:“便是长生道真打来了,三吴守军足可抵挡一时,八百里加急赶到建康宫只要大半日的功夫,耽搁不了多久。李勖,你若再找借口推拒,那便是蓄意抗旨了!”
“便是抗旨又如何?阿兄口口声声株连九族,是要连我也算进去么!”
谢往话音刚落,一道清亮的女声便自堂外响起,随着来人莲步轻移,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但见一位容颜绝丽的女郎昂然而入,袍袖飞扬,快步来到谢往身前,一把抢过他手中的圣旨,妙目瞟了一眼,顿时露出一个冷笑来,素手两旋,竟就将那绣着瑞鹤祥龙纹样、玄中扬红的御书撕成了两半。
裂帛发出清脆的刺啦之声,韶音红唇一勾,扬眉看着谢往,“敢问阿兄,这又该当何罪?”
本是满心欢喜赶到前堂,不过阶下听了一会儿,竟听了一耳朵郁闷,攒出满肚子火气。
京口乱了一场,虽说戒严已除,表面的平静下仍蛰伏着未知的凶险,这样暗流涌动之时,李家人还是少出去走动为好。韶音不想在这个时候给李勖掣肘,因便约束家小谨慎行事,自己亦以身作则,虽是闲闷得不行,依旧耐着性子闭户过日。
如此一来,这些日子就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谢往等人来了三日,她竟毫不知情。
直到今日开府设筵款待使者,听到垂花门外金鼓齐鸣,韶音着人前去探问,这才知道,原来来使正是自家堂兄。
多日不见族中亲人,她自然欢喜得紧,除此之外,心中亦有另外一桩期盼。
李勖自历阳归来后即刻接管了徐州,如今虽掌一州机要,毕竟未经册封,尚名不正、言不顺。韶音忖他诛赵功大,诏封不过早晚之事,加之父兄皆在朝,这种事上必然不会教自家人吃亏,是以便不曾将这个放在心上,也未多加过问。
方才听说正使乃是十一郎,她便想当然地以为谢往是来给李勖送印绶册文的,因就欢天喜地过来,想亲眼目睹李刺史掌印的风采,哪成想非但没有等来册封,反倒是等来了一纸杀气腾腾的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