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陶珠儿这样,受过很好的教育,知道什么叫做太阳黑子的吏目,有时都忍不住会遗忘了这些知识,往迷信的方向想去,更别说一般的百姓了。陶珠儿只是很庆幸,至少南华这里,没有什么歪神魔教——天,活已经干不完了,就别来添乱了吧!
她是知道的,在如今的新进之地,也就是江南沿岸一些内陆州县中,因为这几年的灾劫,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头来了,不乏有些势力,死灰复燃,想要借机弄鬼,也令当地衙门相当头痛——所以陶珠儿加班时心里还甘愿的,她知道别人的日子不比她好过多少。这会儿,她是忙得顾不上空虚,也忙得认命了,都不想着往回调了,牛耕田自己都没在羊城港,而是被派出去支援了,就算是调回去,以如今这态势,没准没过多久又要出长差支援地方……那,做生不如做熟,在南华这里至少还有菌子吃。
“嗐,说起来,还真是,定都大典后没两年吧,突然间这瘟疫怎么流行了,旱灾、蝗灾又冒头了……难道……六姐毕竟是没有做国主的气运么……”
这是她万万不愿意接受的想法,但陶珠儿心底却也遏制不住地冒了一个小头,尽管稍微一触及,她又立刻把这个念头给甩开了,甚至不轻不重地拍了自己的腮帮子一下。“呸!叫你瞎想!好的不惦记,坏的你听人说了几句,就记在心底了?”
这样的话,在民间不是没人提起,尤其是那些因买活军崛起而不得不卖田、换田,迁徙乃至于隐姓埋名的地主富户——这种话大概就是他们叨咕出来的。南华这里倒是没有,但陶珠儿去府里开会时,在街角的确听到有人这么议论着。她当时还额外看了那人几眼,心想要记下他的面孔,可没想到,那人后来是没再遇上,但这话反而在心底生根了似的,三不五时就能想起来,让她的心灵总有一丝不快的摇荡。
“迷信和想象,是恐惧和混乱的根源,寻找知识,学习知识,坚信知识,知识是一切的出路,迷信不能解决问题只能姑息问题,知识才能在一起危险中为你找出最微小的希望……这世上最富有魔力的东西不是迷信而是知识……”
不由得在心底喃喃地背诵了一会儿这些年来逐渐熟读的经典,陶珠儿如今还不把自己算为信徒,但她承认自己是很爱看知识教经典的,她知道这些都是祭司现编出来的,绝非神谕,但就是这些话让她觉得很有道理,很能安抚自己的心情。
在心里这么一读,她那点说不出道不明的恐惧,似乎也就丝丝缕缕地消散了,又重新想到了生活中积极的一面:不管怎么说,南华这里,还算是往好处走。曾经觉得彩云道汉人太少,夷人太多,但眼见着大量汉人也要从四面八方涌入彩云道了,这挺好的,彩云道的确有大片大片的荒林子,虽然哪怕不知道土质适不适合种水稻——但这边天候好,这个种一点那个种一点,吃饭总不是问题!
也还好有个彩云道,也还好南洋天候还行,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办,这些人口都该往何处去了!在彩云道这里,至少人口自给没问题——陶珠儿不敢想粮食产量多高,她对农事不算太精通,但也知道地是要靠养的,而且自古以来也没听说彩云道遍地产粮,因此不敢设想得太乐观。
“要说提高粮产量,那还得是安南,安南产水稻那是有名的。还有再往南的兰纳,那里也是粮库……这两处地方,多年来历经战乱,也有好些田地抛荒,祭司们都说了好几遍了,当真是可
惜,全都是上等的水浇地!”
“这要是把当地的荒田都种上……昆顺走廊还在其次,多余的米粮直接走海运去羊城港、天港也都是便宜。”
不比彩云道的百姓,更关注的是昆顺走廊打开的商贸通道,对当地生活的意义,陶珠儿更关心的还是昆顺走廊周围的耕地,她也很急迫地想知道,如今安南的战况如何了:从提议修路到出兵帮助阮主‘平乱’,也有不少光景,南华这里,消息传递很不便,至少要晚上两三个月。陶珠儿上次听到消息时,说是战况非常顺利,对方几乎不堪一击——她对此倒是丝毫都不惊讶,一个正在内乱的小国,民怨早已沸腾,怎么可能抵挡得住买地的精锐之师。
战争的结果是无需怀疑的,让人焦急的是所耗费的时间:地,地怎么样了!粮食种下去了吗?今年能不能有出产?
别说华夏两宗了,算上鞑靼各部、琉球、高丽、东瀛,甚至更北的通古斯建州,乃至隔了整个通古斯,只是隐隐约约和买地有了一丝联系的北海诸族,这些毫无例外,全都被过去几年的气候折腾得不轻的诸侯,恐怕也都急切地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吧?他们比华夏更北,如果华夏都冷得种不了粮食,他们吃什么,喝什么——他们得死多少人啊!
想到这里,陶珠儿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含含糊糊地想:粮食!归根到底,一切还是粮食——世事实在是太难料了,她从小长大,粮食总是越来越多越来越丰裕,她曾经多么天真地认为,她生活的国土早就脱离了粮食的考虑,百姓们所追求的东西会变得越来越——反正总比粮食要高,衣食足而知荣辱,大概百姓们所想的,会是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罢——
可万万没想到,只是几年的歉收,忽然间,一切好像全成了幻影,她又回到了记忆已稀薄的小时候,那时候大家总被饥饿的幻影困扰着,总是期盼着想要知道这个终极问题的答案:明天的,明年的粮食,它在哪呢?!
忽然间,别的其他的东西都再也不重要了,而在所有那些担忧之外,她反而变得务实、机敏而似乎更为坚强,陶珠儿深吸了一口气,陡然转过身,再次挺起胸膛,摆出了买地吏目那股子昂然的架势,又走回衙门去了。她知道她还有很多活要干:安南的粮食,可轮不到彩云道来分享,很快就有很多灾民要来南华安顿了,陶珠
儿的首要目标就是确保他们能有足够的粮食度过最窘迫的时间,又能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口粮给种出来。
该做的事还有很多,得一件件打勾,有些还要去找祭司和其余同僚商议,陶珠儿知道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她只能尽力让南华不成为首府的拖累,甚至还能尽可能提供一丝助力。
但要说靠彩云道改变全国缺粮的现状,依旧是不太现实,还是那句话,道路太难走了,昆顺走廊修成以前,彩云道自给自足已是极限。解决缺粮问题,唯一的希望仍是南洋,南洋不但有气候,而且有现在的华夏最缺的东西——大量因战乱而抛荒的肥沃耕地。
陶珠儿知道自己想得或许是太简单,但她仍然忍不住做这样的指望:在这几个月内,会不会已经有些胆大的人,在新占的土地上,种好了庄稼,已经等来了一季的收成呢?
倘若如此的话,倘若如此的话——哪怕只是想想,她的唇角都不由得流露了一丝惬意的笑容,好像这样的想象,有效地舒缓了她的紧张,让她陷入了无尽的憧憬:如果,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可就太好了,这批粮食不在于多少,但在如今这样灰暗紧张的气氛,这一批粮食所代表的希望,又该有,又是多么的宝贵呀……
第1102章制种
过秤了,来都让让,都让让!这还有一袋,也扔上去!”
伴随着‘哎’!‘好嘞’这样清脆的回应,又一袋满满的稻谷,被扔上了大秤,发出了‘砰’地一声沉闷的回响,技术员蹲下身调节了一下吱呀作响的秤杆,眯起眼仔细地打量着刻度,“千斤——实收入仓千斤!这种子在安南的表现还比占城港更好啊!”
“什么?千斤?别看错了量错了!”
本来还在田间巡逻的谢五哥,立刻来了精神,疾步走到人群中,排开众人仔细地检查了起来,甚至还用特制的工具——一根中空带孔的长管,戳破了袋子一角,深入底部,检查谷子的质量,“这……难道祖代种的筛选条件更接近于本地的气候?但……还是说,占城一带已经出现了地力耗尽的减产现象了?”
“这也不无道理吧,刚到占城的时候,当地的百姓种田技术肯定没有现在科学,很多内陆番人,种地的办法还很粗放!按道理,这些年来随着农业技术教育铺下去,占城平均产量也要有个提升才对的,始终原地踏步——即便有瞒报产量,或者统计出错的可能,也有可能是套种办法,没有完全铺开,或者设计得不够合理,土地肥力还是有下降——按道理来说,两地大气候是差不多的,这批种子的产量不该比占城港基地更高。”
“嗯,的确奇怪……我们现在掌握的信息太少了……具体怎么样,得回占城仔细研究才能知道。”
谢五哥摇了摇头,随口抱怨了一句,“老王走得太仓促了——”
他说的老王,正是农业部在占城地区的负责人,主管的就是南洋区育种育苗工作,这也是唯一一个在南洋由买地直管,知识教完全无法插手的工作。
占城港附近,最大的一片良田,已经被划分出来,成为戒备森严,防护兵力更胜总督府的重要农庄:这个农庄主要就是在为占城地区所有顺服的百姓育苗制种,负责为种子更新换代——育种基地在各地的分园,往往都是如此,不管在买地也好,在非买地也罢,都是受到衙门最高重视和保护,因为其完成的是无法在买地总部完成的工作,也就是挑选出更适宜当地气候的高产粮种。
虽然平时不声不响,但这个部门的待遇一向是极高的,工作中广泛使用‘仙器’,规格让很多制造厂都心生羡慕,一般也都是第一批配置上发电机的单位,只是由于地址偏远,工作人员也很少有时间进城,在社会上,对他们的认识并不算多。
只有部份田师傅来参观过后,回去和乡人说说嘴,但描绘得也往往神乎其神,什么‘天宫’、‘大物’、‘无尘宫殿’、‘玻璃管子’之类的描述,让人听了也云里雾里,完全无法想象。大家对于育种农庄,比较清楚的就是两点:种子都是从里头种出来的,而且周围戒备森严,一只鸟都飞不出来。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农庄的种子,的确就是好用,要远胜于自留种,即便都是风调雨顺,给予同样的关心照料,高产稻自留种,和外买种,收成也是差得多了——第一年就能差出三成,到第二年、第三年,产量相差就更大了。
而且,农庄的种子很多时候是一年比一年好用的,比如占城这里,农庄就一直在栽培适用于旱雨季气候的种子,虽然产量没有明显的跃升,但照料起来要省心得多了,新种子的虫害似乎也比旧种子要少。
只要把种子捏在手里,产量也就差不多能预估出来了。百姓对于高产种的胃口是相当大的,被分配下来的高产种,是按照农庄亩数进行分配的,可在人人都开辟私田的情况下,其实也永远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