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很费解,但事实的确如此,经德依娜指出,德伊本承认,麻林地国内,的确存在对买活军不满的声音,理由也有很多,买活军虽然带来了很多好处,但对百姓的管束也很严密,对于自由奔放的当地居民来说是很大的束缚。
比如说,买活军严禁掳掠同胞做黑奴贩卖,德伊本对这件事也抓得很严格,如此就动了原本活动在麻林地领地和其余国家,在其中游走经商的斯瓦斯里商人的蛋糕。
这些人是没有什么国家意识的,也不怕买活军的报复,和麻林地的百姓往往还沾亲带故。更重要的是串联起了北非和大食、奥斯曼的势力,麻林地不许捕奴之后,奴隶商人少了一大片猎场,货源减少,黑奴价格上涨,买主当然也跟着不满意。
“再加上这些年来,麻林地的后代中,信仰星月教的越来越少,这也让他们的父辈不满,认为是我们的教育出了问题。这些人,是不是都参与了奴隶买卖,不知道,但他们亲戚多,势力大,收入也受到政策影响而下降。现在虽然还镇得住场子,但我怕小砲、火铳这些利器运来之后,军队势必要扩张,到时候”
德伊本也说出了自己的忧虑,说来也是有些难为情,作为国王,他手里掌握的能完全听令的卫队,也不过就是二百人不到而已,靠这二百人操纵小砲什么的守城这肯定是不可能的,弗朗基商船来上三四艘,精锐水兵的人数就倍于卫队了。
这也是为何,他要到香美城来和女婿商量对策,“香美城的百姓更加干净,至少要比麻林地的单纯,很多都是纯粹的土人部落转化来的,更重要的是,他们原本是奴隶商人劫掠的对象,所以,香美城的兵应当更可用一些。”
“如果有兵的话,大概是这样的,但我们这没有专职士兵,压根就养不起。”香美城主回答,“所有的棉农基本都是民兵,他们倒是的确应该非常拥护六姐的,至少要比麻林地坚定多了,毕竟,买活军一向是香美城最大的买家,没有了买活军的订单,这么多棉花该卖到哪里去呢?城里的商品更是不知道要涨到多少去了。”
这也就是香美城的优势了,麻林地就不行,那里的交通更方便,没有买活军,大家也能拿得到货物,弗朗机人开的价钱可以不比买地带来的货物高多少。同样,棉花也只是麻林地诸多商品的一种而已,他们还有更紧俏的商品可以出卖——
就是现在侥幸地托庇于香美城这样的新城之下的棉农,十数年前,这些土人部落就是麻林地的前奴隶商人们眼里的‘作物’,过几年就能去收割一波。这些人虽然表面臣服于买活军,但私底下和买活军的敌人眉来眼去,一有机会就要叛乱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反正,海战的回合进行得是很慢的,如果真的配合弗朗机人打下了麻林地,并且到香美城来劫掠一波,卖一些黑奴出去,只要一收到大食那边传来的消息,见到了买活军的海军到了那时候,他们带上黄金,骑上骆驼,跑到别的国家去躲一躲,不就行了?越是往内陆跑,买活军的势力也就越薄弱,就算真有追兵来了,人数必定也不多,到时候,谁追谁恐怕还不一定呢!?德伊本认为,其实比起在麻林地设砲、设药火厂、冶炼厂什么的,把火器和弹药的补给线造起来,还不如投资香美城,“虽然如今城小,根基浅,但香美城除了买活军之外,没有第二个选择,而麻林地的选择恰恰是太多了一些。我们这些人,在别无选择的时候,是最忠诚最勇敢的士兵,可一旦选择躲起来,也会背叛得非常轻易。”
虽然,这话没有德依娜那么直接尖锐,但其实细品下来,意思是差不多的。对于——说对于整个非洲人,这话有点大了,不能因为肤色相似,就说他们都是一种人,华夏百族中绝大多数人种也很相似,非洲内部的民族差异也很大。
不过,起码可以这么说,那就是德伊本对麻林地的斯瓦希里老住民,他们的民族性是很失望的,虽然他也是其中的一员,但他很看不起这些族人,甚至可以隐约看出来,在精神上,德伊本已经抛弃了斯瓦希里族,而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华夏人,他和德依娜批判这类百姓的态度是很高高在上的,而且充满了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
这种留买生的自我认同感,以及所产生的和本地百姓的割裂感,的确也让徐明月感到很异样,因为她的确是无法想象,怎么会有人因为一些也不能说细节,只能说是一些较次要的问题,竟反过来蔑视自己出身长大的文明,而且态度还如此的偏激。
当然,不能说这父女俩在瞎编乱造,因为问题肯定的确是存在的,说出来之后,她和章量也有类似的感觉。徐明月也不知道,她现在给予麻林地的信心,是不是因为她对本地的了解还不够深刻——怎么就觉得麻林地无可救药,这片土地遭受诅咒了呢?
这实际上只能说明他们对道统的信仰也不坚定,毕竟,道统的一个基础论点就是:只要是人,都会想过好日子,而也会自然地团结到能让他们过好日子的组织身边。这条观点正是几乎所有拓疆者秉持的根本原则,所有人都按这个逻辑来做事,到目前为止,失手者寥寥无几,徐明月认为这道理在麻林地和香美城也一样是适用的,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或许不是马上见效而已,但局面的一时困难不应该就动摇对这句话的信心,甚至赌气走到极端去了。
她也不会去和德伊本争辩,说些愚蠢的“你难道不相信你的族人”之类的话,这种话,只能对付吉非号上那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对一个老国王来说,就有点儿滑稽的味道了。
徐明月立刻换了态度,“好吧,我们先且不提我原本的想法了。但问题不能不处理——弗朗机人这一招没有奏效,后招还会陆续有来,除了发展麻林地武装之外,大家还有没有别的想法?要知道,你们这些亲买者,必然是他们对付的首要目标,在这点上,你们的危险比我更大,我也很为你们担心啊!”
没有什么比关心更能拉近双方距离的了,德伊本、德依娜父女都有些动容,他们也诉说起了自己执政的辛苦:这都是实实在在的难处,他们干活是很卖力的,这些年来,努力按照买地的标准来治理城池,也受了很多委屈和敌意。但个人的努力并不能让生产力实现飞跃,现在,城里的条件依然非常的有限。
“就算发展城防,要说以这样的城墙和人手,来对抗洋番的火砲商船,依然是天方夜谭”
这一次,开炮的依然是德依娜,她直率地说,“既然打不过,就不能一味强硬,或许,我们该想想除了直接打仗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招数了!”
全明白了,这对父女的立场——左右逢源,不愿为买活军,或者说为了买活军的理念而和弗朗机人硬碰硬。
徐明月点了点头,连呼吸都没有变重一些,她的眼神落在章量脸上,和他很快地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始终没怎么发话,表情莫测的谢黑檀。她心底没有一丝波动,冷静得一如撰写演讲稿时的自己,她很快就判断出了局势:留学生,没那么可靠了,他们现在是国王和香美城事实上的女王,但还不是完全没戏,还有一个人可以争取。
得找个机会,想办法能和谢黑檀独处密谈,问问他的看法——关于洋番商船、战争的信心和可能,以及,这对父女真正的心思
第1205章错位与扭曲
徐明月并没有等待多久,就找到了这个机会——德依娜和德伊本的心态,虽然和她预估的不一样,但显然,对买活军还是非常信赖亲近的,并没有一个本地诸侯应有的防范。
或者说,他们虽然已经有了一些政客的苗头,却还没有政客的自觉,而是已经完全被自己的逻辑绕进去了,一心以为,自己提出的方案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在买地和洋番之间,保持暧昧的中立。
允许弗朗基等异域商船,在港口停靠,也和他们贸易,当然了,买活军还会占有和他们贸易的最大份额,以及最优惠价格。同样的,本地的城池也还是会继续采用这种,几乎算是完全和买地共治,代代送人到华夏去接受买式教育的方式。
这种做法,在香美城和麻林地来看,几乎是唯一可行的选择了——如果放弃整顿城防,用火器来对抗侵略者的话,还能有什么办法?
要知道,这些年来,东非这些小城,之所以还能维持和平,不会屡屡被海盗上岸抢掠,不是因为它们的强大,而是因为买地颁布的《和平通航条例》,其中把东非算成了买地的频繁往来海域。
在这些海域,为非作歹,代价可能就很大了,为了这些一穷二白的小城,冒这个风险并不划算,更大的生意远在华夏,也因此,那些洋番商船,对这些小城是看都不多看一眼的,也就是选择几个,停下来打尖修船而已。
如果国际关系真的像是徐明月所听说的那样,逐渐趋于紧张,洋番商船不再顾忌《通航条例》的话,那么,这些小城就算有买活军的帮助,想要和这些商船对抗,仍是困难且没有必要的。
从本地百姓的利益出发,只要洋番商船和买活军的商船,不是严格互斥的状态,你来我就不来了,那么对他们来说,不站队,和双方做生意,也是最理想且最唯一的选择。
德依娜和德伊本两父女,很显然是相信徐明月能理解这一点的,徐明月表现的态度,也的确不像是对这观点有什么排斥的样子,双方的气氛还是那样和睦。在这种高度的信赖之下,徐明月要和谢黑檀单独谈话,只需要随意找个借口就行了——商议棉花价格,对账,商量修船事宜,随便什么,都是充分的理由。
往年吉非号这样规模的商船,来港之后,停靠至少都是一个月,船上的水手还会特意给城里开个扫盲班、培优班什么的,检验一下当地的扫盲水准,再看看有没有什么聪明的好苗子,可以选拔到买地去上学的。
就光是此事,也足够谢黑檀来约徐明月商量的了,这买地留学生的名额,对东非来说是非常宝贵的,因为除了这个途径之外,他们本地的百姓,几乎没有去到买地本土的可能。除非不搭船了,改为陆路行走,但那基本上是没有任何人能完成的漫漫长行了。
“黑檀,对你妻子的观点,你是怎么看的?”
琅琅书声,在椰林中传得很远,挑着棉花往船上搬运的挑夫,排成了一条线,库房前方,一群土著已经在围着临时拉起的横线在凑热闹了:那是每年都要布置上几次的临时市场,等到盘库完成之后,货物就会摆出来,让这些腰包正鼓的百姓选购,他们已经相当迫不及待了。
热闹的人声,混杂着永不止歇的海浪声,令海边的环境还颇有些嘈杂,不过,对于在海上讨生活惯了的老海兵来说,这都是家常便饭了。徐明月和谢黑檀站在沙滩一角,眺望着远处那简陋的船坞时,徐明月便开门见山地发问,“你也认为,这是一个不值得报以期待,被惩罚和诅咒,被进化抛弃的地方吗?我们对斯瓦希里的百姓,不该有任何幻想?”
谢黑檀对她的发问似乎也并不意外,他黝黑的面膛上露出了一丝白色,那是一闪而逝的白牙——这似乎是个无奈的微笑,只是深邃的肤色让黑人的表情尤其难以捉摸,他摇了摇头,也很坦率地回答,“如果要问我的话,船长,我会说,谁做出这样的判断,那就是对我们的百姓太苛刻了——我们才刚刚从愚昧中脱离多长时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