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他追上前时,沈春芜顿时认出了他。
——怎么会是杨渡?
杨渡也没料到那位坐拥“春山妙医”的人,会是她。
三年未见,她似乎没有很大的变化,唯有一双眼睛,历经岁月风霜的洗濯,显得剔透,如清涧的水,从暗夜深处汩汩涌出,又如暗夜里的火光,烫出了一道豁亮的口子,一切昏晦都无处遁形。
现在显然不是叙旧的时候,沈春芜拢回视线,往春山坞阔步而去,杨渡三下五除二追上她,拦住:“春山坞已经被反贼占领侵袭,你不能去送死!”
“杨渡。”沈春芜忽然道。
她很少直呼他全名,两人一直遵守着俗世的礼节和本分,哪怕是年少时期的山河故人,他们之间的相处也是克制疏离的,不曾僭越与逾矩。
“如果困在春山坞里的人是杨序秋,你是跑还是救?”
杨渡一顿,说不出话来。
杨序秋是他的父亲,当初沈家遇难落狱,朝堂之上一片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只有他不避不让,解了官帽,在崇政殿前,当着先帝的面上奏万字请恩血书,为沈家求请。
杨序秋是沈春芜心中有文人傲骨的士大夫,哪怕前路已是绝路,他也要撞得头破血流,不惜以罢官贬谪为代价,为挚友换取一片生路。
沈春芜敬戴的人,除了沈循,另一位便是杨序秋。
遇到危难,逃跑是人的本能,人就是趋利避害的动物,但沈春芜在潍城沉浮了三年,认清了一桩事体,逃跑是最没有用的东西,这意味着将最软弱的地方展露在敌人面前,只有激流勇进,咬紧牙关放手一搏,才能博取一线生机。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春山坞的山门前,门上挂着瀑布般的血,浸染成了一道活生生的朱门,门外都是尸骸,有反贼的,有漠北铁骑的,也有女子兵的,惨况比山路上遇到更疯狂,每一张苍白的脸都写着死不瞑目。
地上传来一道奄奄一息的声音:“江姑娘……”
沈春芜循声望去,是晁娘身边亲近的武婢,她身上很多血窟窿,足以可见此前遭受了多么严重的侵虐。
沈春芜大脑一片混乱,但身体快于她的意思,她蹲前拿出针灸袋,帮武婢先止血,反被武婢死死攥住胳膊:“别……管我了……快去,去救晁、晁娘子!……”
后半截话几乎是声嘶力竭,仿佛寒夜里的风鞭打在后背上,沉重的刺痛感贯穿身体,沈春芜反应过来后,才发现武婢的身子凉透了。
这个小姑娘就是为了撑到她回来,才忍着莫大的震痛吊住一口气的。
杨渡根本不想让沈春芜继续面对这种人间炼狱,他说官兵会摆平这些反贼,但沈春芜坚定地阻止他:“你燃一炷香,一炷香后我没有将晁娘带出来,你就带兵进去。”
杨渡突然伸手,揩着她的脸:“你流泪了。”
“是吗?”沈春芜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但避开杨渡的动作,“只是水从眼睛流出来了。”
她干脆利落地推开朱门,腕间的翠镯叩撞在门扉出,发出一声清脆的笃声,纤细的身影很快融入深渊般的黑暗之中。杨渡发现,她的镯子和春靴都是押韵的绿,生机盎然,潦烈得如盛夏草原上的一撮劲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