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碗油茶下肚,胃肠像是被熨开似的,舒坦,身上暖烘烘的。
王嬷嬷喝了口温水漱口,说道:“你娘的手艺不错啊,我记得你曾经说,你认识的字也是你娘教的?”
如意说道:“是。”
王嬷嬷问:“哦,你母亲这么有本事啊,她叫什么?在那个房里头当差?”
啊?如意一怔,说道:“这……我娘不是寡妇之前,都叫她刚子家的,生了我之后,都叫她如意娘,我一直叫她娘,原来她叫什么名字,我真不知道。我娘没有差事,以前给我们西府三少爷的奶娘的儿子当奶娘。”
王嬷嬷此时很累了,疲倦的脑子把“奶娘的奶娘”过了一遍,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她也给东府大少爷当奶娘,那时候她也是顾不上自己的亲儿子,把儿子交给一个奶娘照顾,然后儿子就夭折了……
王嬷嬷努力不去想过去的伤心往事,转移话题,说道:“哦,原来如此,那么你娘当奶娘之前在那个房里头当差?”
如意说道:“也没有差事,她不是家生子,是外头买来配小厮的,配给了我爹——”
说到这里,如意才猛地意识到她其实并不了解自己的亲娘,她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她都不知道,对她而言,娘生来就是娘。
而且,如意也突然明白了为何那晚上她拿着那些外头买来的丫鬟的花名册、被丫鬟们包围倾述冤屈时,她浑身的不适和恐惧,恨不得立刻逃离是什么原因了。
其实那时候她脑子里应该闪现过她母亲的影子!
那年府里的丫鬟也是不够分,如意娘就是外头现买回来配小厮的。
原来母亲也那样绝望无助过……当年她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呢?
我得回去问问……可这十二年,娘一直没和我说起过,可能她不想提……我又何必去揭她的伤疤呢?
屋子里那群挤在一起的丫鬟们个个命都苦,母亲当年的境况肯定也这般的凄惨,她识字,厨艺好,却沦落到那个地步,又是个苦命人……我还是不要追问了。
好好疼惜娘吧,让她后半生开开心心的。
如意思忖的时候,王嬷嬷起身,要回紫云阁的值房里休息,刚站起来,就一阵头晕目眩,如意忙扶着她躺在罗汉榻上,说道:
“都下半夜了,天又冷,我看嬷嬷晒太阳时眼睛蒙着布,眼睛有些不舒服吧,走夜路更危险,您若不嫌弃,今晚就睡在罗汉榻上,等天亮了再走。”
岁月不饶人啊,王嬷嬷也怕夜里摔跤,误了大事,就脱鞋宽衣,躺在罗汉榻上,问:“你睡那里?”
如意说道:“我坐在椅子上,趴在桌上睡就行了,这都换上了暖和的貂鼠皮椅衣,坐着一点都不冷。”
王嬷嬷把身子往罗汉榻里头挪了挪,说道:“你到罗汉榻上来和我一起睡吧,搬几把椅子并在罗汉榻外头,这地方够我们两个睡了。”
如意照做,把五把椅子放在塌边,穿上貂鼠皮椅衣的椅子刚好和罗汉榻齐平,成了一张大床,别说睡两人,就是睡三个人也行!
王嬷嬷往里头挪的时候,蓦地碰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吓得她往旁边一闪,“什么东西!”
如意赶紧跑过去,把枕头旁边的木头娃娃拿出来,“这是佛郎机娃娃,我娘把娃娃的金色头发梳成大明女孩的发式,做了和我一样的衣服,我——”
如意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以前一直跟着娘一床睡的,现在一个人睡,晚上离不开这个娃娃,去那里都带着。”
包括来承恩阁看守名画。
王嬷嬷哭笑不得,“看你平时灵活机变,伶牙俐齿,敢和贼生死相搏,还会做账本,比大人还能干的模样,都忘记你才十二岁,还是个孩子。即是一直陪着你的,你把娃娃放到你那边去,我瞧着娃娃的蓝眼珠儿渗的慌,像个鬼娃娃似的。”
王嬷嬷脱了银鼠皮大袄,折了折,当枕头躺下,把如意的枕头还给她。
如意接过枕头,把佛郎机娃娃放在椅子边上,也宽了衣,和王嬷嬷并排躺下,两人盖一床被子。
刚开始,两人还挺别扭,身体有些僵,但一老一小都扛不住劳累,很快就睡沉了,有时候腿脚还缠在一起;有时候头碰头的睡,呼吸都能喷到对方脸上;有时候背对背睡,还互相扯被子盖,幸亏地炕暖和,不至于冻醒。
一夜无话。
次日。
年纪大觉少,王嬷嬷先醒过来,如意还在是说梦话呢,梦呓听不清,只能听到一声“娘”。
夜有所思,如意梦到了娘和那群外头买来的丫鬟挤在一张炕上,就像一群待售的兽,畏惧又讨好的看着她。
如意心疼不已,一把拉住如意娘的手,“娘,是我啊,不要怕,有女儿在……”
王嬷嬷当然不知道此时如意的梦境,她想起了因水痘而夭折的女儿,如果还活着,女儿和如意一样大。
这些年,她失去了一双儿女,没有辜负先侯夫人王氏的重托,把大少爷养大成人,即将娶妻成家。
王嬷嬷主动退出,提前布局,把大少爷房里的事情交给一手培养的魏紫,将来大少奶奶嫁到张家,魏紫会嫁给大少奶奶的陪房小厮,通过联姻,魏紫会成为大少爷和大少奶奶都信任的管事媳妇。
大户人家有权势的家奴,都是这样通过婚配和交换利益,来帮助主人们打理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