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孩子。”朱杭欣慰地?笑了,侧身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祖父老了,恐怕陪不了你多久。徐州府学是个好地?方,祖父待会?会?向郗氏女郎求情,请她同?意你带着弟妹们去徐州求学。等到了那里,你们一定要好好读书,学成之后报效郗氏,重振吴兴朱氏的门楣。”
朱肖听了这话,并未立时答应下来。
他认真地?看向朱杭:“祖父,俗语有云,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就算阿耶是死于二?叔之手,可也与北府军的入城脱不了干系。我怎能罔顾此事,去报效郗氏呢?”
“傻孩子,你往后就会?知道,与家?族的未来相比,个人的恩怨情仇,都算不得?什?么。嵇康以言论放荡、非毁典谟,为?司马氏所杀,可其子嵇绍,却做了惠帝的侍中,甚至于八王之乱中拼死保护惠帝,最终为?乱军射杀。”
朱杭叹息着说道:“若如你所说,司马氏乃是嵇绍的杀父仇人,他又如何能仕于司马氏,为?司马氏而死呢?”
朱肖曾在史书中看到过这个故事,此时听到朱杭的问题,自然地?引了山公当日劝解嵇绍的话作为?回答:“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1
牛车已然停下,可朱杭却并未急着下车。
“是啊,日中则昃,月盈则食,这本是天地?间亘古不变的大?道。天地?与四季,尚且随着时间而有盈虚盛衰的变化?,更何况是人的出处进退呢?孩子,人生在世,固然要坚守本心,可也要与时屈伸,万不可因一人一事而生了执念啊。”
朱肖在脱口而出山涛那句话的瞬间,便因自己言语间的前后矛盾而生了愧意,此时更是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连连向朱杭保证:“祖父,我记住了,我一定不会?像二?叔那般,为?了心中的执念害人害己。我会?好生教导弟弟妹妹,与他们一道长大?成才,效忠郗氏,光耀门楣。”
朱杭欣慰地?点了点头,带着朱肖下了牛车,准备踏入北府军位于城外的大?营。
暴雨之后的土地?极为?松软泥泞,可营地?之内多是武人,在他们眼里,再泥泞不堪的土地?,多走?几次,也便能踩得?严实,他们并不在意弄脏腿脚,也便并未在所有地?方都用木板、石块等物铺设临时道路。
前几日的动乱中,世族给北府军带来了极大?的伤亡,将士们心里存着气,因而故意将朱杭的牛车引到了一处泥泞之地?。
朱杭冷不丁踩在这般的土地?上,鞋袜瞬间便被弄脏。
一旁的将士笑着递来两根树枝,看似真诚地?道歉:“还请您见谅,军中都是粗人,没来得?及铺设道路,真是抱歉。”
朱杭心中自然不会?不气,只是纵然气愤,又能有什?么办法,本是朱氏做错了事,如今作为?战败的罪人,又有什?么资格与之争论?
于是他笑着接过了树枝,连说了两声不碍事,又将一根树枝递给朱肖:“阿肖,你看这满地?的泥泞,心中有何感想?”
朱肖懵懂地?摇了摇头。
朱杭苦中作乐地?笑说道:“你已学完了《毛诗》,岂不知‘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这句诗?”
“啊?”朱肖不明白朱杭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郑康成家?中奴婢皆能读诗,康成曾惩罚一名辩解过错的婢女,将其曳于泥中。另一婢女见此情状,问此婢曰:‘胡为?乎泥中?’婢女答曰:‘薄言往诉,逢彼之怒。’”2
朱杭说到这里,自己先笑了两声。
朱肖捏着拳头说道:“都到了什?么时候了,您还说这些笑话?”
朱杭摇了摇头,自嘲地?说道:“我说这笑话,岂非恰逢其时?这泥泞弄脏了我的衣衫鞋袜,可殊不知,早在二?郎发兵的那一瞬间,整个朱氏,便已深陷泥潭之中了。”
他瞧了眼旁边将士懵懂的神色,弯腰为?朱肖整理衣领。
朱肖正惊讶祖父为?何如此,却听他压低声音,用仅能由?他们二?人听到的音量说道:“北府军纵然骁勇善战,可这些将士竟连如此简单的掌故都听不懂,更遑论处理政事、纵横朝堂。郗氏女郎绝非池中之物,日后定然会?需要一群效忠于她的士人。阿肖,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学习郗氏女郎的行事,日后在朝堂上博得?一席之地?。如此,祖父便是在九泉之下,也能够安心了。”
那股陌生的不安,再次萦绕在了朱肖心头,他惶恐地?与朱杭对视,清楚地?意识到,冥冥之中,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在祖父的主动推进下,极速地?酝酿着。
触柱
两日后,司马恒带着朱杭,并朱氏所有成年男子,在建康渡口?下?船,瞄准了上?午廷议的时机,直直地冲进台城鸣冤。
江左从未有过公主闯入太极殿的先例,可司马恒来势汹汹,被禁军拦住后,竟高声?大喊:“陛下?,臣有冤屈,不得不诉!臣居吴兴养疾,可世?族却纠合徒众,发兵来攻,臣险些命丧他乡,再不能得见天颜。如此藐视天家之举,还请陛下?从?重处置,以彰天威啊!”
周遭的禁军与宫侍听到这话,无不暗中传递眼色。
一个内侍急冲冲地跑出来,弯腰对着司马恒劝道:“公主,太极殿乃是圣人议事之所,您若有苦楚要诉,不妨去与皇后娘娘说道说道,陛下?下?朝之后,便过去为您做主。”
司马恒冷哼一声?,一把拨开拦在面前的禁军。
“我难道不是天家的公主?吴姓世?族发兵杀我,难道不是形同谋逆?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难道还上?不得太极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