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团队是以最快的速度组建起来的,程澄就算许久没有上过手术台,但所有上级医生对于由他主刀这件事似乎都没有任何的怀疑。在术间,麻醉科的教授也已经在调整着泵入的药量。
换刷手衣,洗手消毒,陆洋面对着镜子里自己已经擦干了泪水的脸,一次一次用力地把手搓得通红,紧咬着牙关,连带着太阳穴都在抽痛,似乎只有这样才用痛楚生生逼下还在不停上涌的泪意。
脚踩过感应区,张开手术衣穿上,戴上手套,台上已经铺巾消毒,他深深地呼吸着,走到了手术台边。
无影灯打开,程澄在台边宣布手术开始。
就算是长久离开手术台,但程澄每一次落刀切开,牵拉探查都娴熟干脆。
陆洋站在台边,跟另一位胸外的主治医生一起做着这台手术的助手,看着刀尖从左胸外侧第4,5肋间没入了自己老师的血肉,一点一点切割开,皮肤连带着肌肉被撑拉,胸膛里的殷红一点点暴露出来。
眼眶酸热,每一次心跳都疼得几乎失去呼吸,口罩下,他紧咬着嘴唇在硬生生地忍耐着,眼睛睁大,生怕一闭眼泪水就会滚落,打湿了口罩,甚至造成污染。
淡淡的咸腥和铁锈味,不知道是从鼻腔蔓延开的,还是从嘴里一点点裹上感知的。
韩主任也在这时候结束了手上刚才正在进行的手术,跟匆匆赶到的苏教授一起进入了术间,看到不久前还在手术台上跟自己一起工作的同事,现在就躺在手术台上,两个人也是一脸的凝重。
但现在都没有多余的话语,整个术间的气氛沉重又安静,不仅仅是抢救伤者时令人屏息的紧张,悲凉像是渐渐弥漫开的重雾笼罩着手术室里所有奋战着的人。
胸外科的主任配合着程澄的动作,仔细地探查肺部和纵膈是否有损伤。
目光所及的术野内,心包因为急性压塞而微微发紫。
“来,准备吸引。”
程澄的声音平稳,即便是面对切开心包后涌出的鲜血也没有慌乱,手指探进血肉间触碰摸索,对着确定的位置压迫住处血口,操作有条不紊。
“线准备好。”
“继续吸,没事,继续吸。”
心包内的血凝块慢慢被清理出来,心脏的跳动在不停地减压之后缓缓恢复着力度,程澄抬头跟麻醉科主任确认过之后,开始进行下一步。
裂口进行缝合,带着垫片的缝线连着细如发丝的针钩,夹在持针器上,被递到了程澄手里。
进针、拉线、打结,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将破损的创口缝扎闭合,持针的手法,从习惯到角度都无比的熟悉,缝合的精巧与速度是一脉相承的感觉,在一瞬间又让陆洋仿佛回到了过去漫长岁月里的任何一台手术。
手里拉着钩,看着上级医师们在林远琛的胸腔里完成着伤处的缝合,陆洋只觉得那每一次针钩刺入后带着缝线穿过的都是自己的皮肉,如同凌迟一样的折磨让身体的每一处都寒凉至极,对痛苦和泪水的忍耐让他的颈侧和额前都细微地暴起了青筋。
所有操作完成,心外科的两位医生接过,继续检查是否还有忽略的出血点。
看着监测的体征一直保持着稳定,血压慢慢回升,心率脉搏都渐渐趋于正常,所有人才缓缓地松下一口气。
程澄在这个时候深深地看了一眼手术台上昏迷不醒的人,然后抬头对着看上去一直冷静又平稳地拉钩辅助的陆洋,沉声说道。
“你来收尾。”
陆洋作为心外的住院总,承担手术的助手,其实程澄这个安排并没有问题,但在场的大部分人都知道陆洋是林远琛的学生,这个时候这样的话语未免太残忍了一些。
韩教授忍不住开口想说让自己带的助手来做就好时,却听到陆洋轻轻地答应了一声。
“是。”
外科手术中的关胸关腹,最后缝合是每个医生在住院医和主治医期间必经也是必要的训练与工作,陆洋做过上千台收尾,他的手也因为林远琛的训练极为稳定。然而现在面对着自己老师的身体,指端还是难免有了一丝轻微的颤抖。
程澄没有离开,也没有任何一位上级医生离开,陆洋接过器械护士递来的持针器,看着眼前被切开的皮肉,开始最后的收尾工作。
每一次针尖刺入,泪水就汹涌地冲撞一次他眼眶里隐忍的堤坝。席卷,积蓄,震颤,动摇,快要坠垮的防线一直在苦苦支撑。
他的老师,他骄傲的优秀的老师,在夕阳下脆弱得像是一张纸一样倒在血泊里,涌动着的鲜红血液从他白衬衫下胸膛的破口不断地渗出,怎么按压都止不住的血柱,鲜艳得让陆洋几乎失明。
大量的失血快速地透支着体力与意识,因为没有防备,尖锐的刀锋侵入得很深,动脉破裂。
陆洋接诊过无数从下级医院转诊上来的心脏外伤病人,都是在初诊医院急诊里先做处理,他们接到后,继续抗休克补液扩容,然后迅速联系上级开手术室,有一套完整的流程,却在这一次无比惨痛地知道了被刺伤的那一刻,是怎样的情形。
缝合得很顺利,每一针落得都很平整,他的技艺和基本功扎实又稳健,然而心里不停回响着的都是自己当时抓着林远琛的手,像是溺水的人一般发出的声声绝望呼喊。
我错了
我知道错了,我错了
师父,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没有回应,站在旷野的荒芜与仓惶感在心里不断地弥漫,凛冽的风不停地倒灌入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