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洋抬头看了他一眼,程澄只是尴尬干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把手机塞进口袋里。
“干嘛,看什么看?”
“这个表情很老派了,程哥。”
“放屁。”
过了安检,准备登机,陆洋在走过廊桥的时候,再一次望向了武汉的天空。当初从上海出发之前,他也是这样在登机桥上望着上海除晦暗的漫漫夜空。
而现在天空虽然不够晴朗,但阴霾已经渐渐褪去,再看一眼空旷的机场后,陆洋收回视线,眼前是返程的东航飞机明亮的机舱。
看到林远琛坐在了他的身边,陆洋有些意外,但也没问什么,接过了对方递到自己手里的矿泉水。
机舱乘务人员的话语情真意切,叫人动容,其实一路上从离开酒店,就有很多人出来送别,拉着感谢的横幅,怀抱着花束,盛大的欢送和谢意都包裹在沿途一声声呼喊里。
百感交集,倒是突然很想跟父母通个电话,但看着时间很快就要关闭舱门进行起飞确认,便还是作罢了。
飞机缓缓开上跑道时,陆洋打了个哈欠,林远琛在一旁问着,“怎么,困了?困就睡一会儿吧,毕竟有快三个小时呢。”
自己带的颈枕,其实也是为了在路程上能休息一下,但陆洋还是看向了林远称,“老师呢,要休息一会儿吗?这个很舒服的。”
一边讲一边就要拿下自己带着按摩功能的颈枕递给林远琛。
林远琛摆了摆手,“不用,你想睡就睡一会儿吧,我这里有好几份期刊投稿没有审阅,要抓紧时间做完,这段时间太忙了,常规工作都落下了好多。”
说着就把平板和工作笔记从包里拿了出来,这两天一直在做总结,写了一堆报告,本来想着在武汉能把这段时间的工作处理完,但情况还是有些太紧了。
陆洋调好了颈枕按摩的力度,靠着座椅,打开遮光板便闭着眼睛养神,大概是这么久的疲惫,终于在回去的路上彻底松懈下来,他半闭着眼睛,很快就陷入了浅浅的睡眠中。气流在飞速旋转的桨叶里涌动,滑轮收起,飞机向着天际起飞,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都没有将他吵醒。
梦境就这样来的,悄无声息,将意识渐渐包裹。
这一路上真的经历了太多太多,他走过了荒芜苍凉,苦苦追问却始终不肯放过自己的每一个长夜,扬起一身锋利尖刺,用冷漠裹紧了内心所有温热与柔软,冷静地穿梭在苍白灯光下每一条急诊的走廊。
那些一次次重复的训练,写下的文章,一天天熬着夜苦读苦练的时光,在每一次临床上娴熟准确地操作时都会被回忆起,每一次回忆都是一次狠狠的刺伤。想起曾经那些话语训斥,那些责打惩罚,严厉地令他颤抖,可他仍是小心翼翼地跟着眼前巨大的遥远的背影艰难前行。
直到一跟头,栽进令他头破血流的深坑里。
赤着脚每一步都走得冰冷,痛入骨髓的失望与愤恨,伴随着凛冽的风像是刀刀利刃割在心里,他最终体力不支摔进积雪中,也被风雪掩埋。
耳边是自己微弱的呼吸,直到绝望地将眼睛闭上。
在不抱希望的时候,他听到了急切奔来的脚步,一样艰难,一样身披声声追问,一样被怀疑与苦痛折磨。
他的老师早就回过头,一直就跟在他的身后。
碎石硬土割裂着手掌,但挖掘的人没有停下,一直坚持着将他捞起。
疼痛的记忆一点点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网一样包裹住他,但这一次,他不再像之前每一次梦魇里那样抗拒,任由着窒息与闷痛不断纠缠。
他不挣扎也软下了尖刺,在一幕幕碎片般闪过的层叠画面里,缓缓放下了戒备,重新沉入深度的睡眠里。
停车场每一步稳当往前时,在视线里斑驳流转的光影和滴落在手背滚烫的眼泪。
早起在厨房里忙碌着,爆香了蒜蓉虾头后,倒上开水熬煮的高汤散发着鲜香。
站在病床边上,在无尽的泪水里,他说着一句句从来没有说过的虔诚祈祷。
灯影下,那个无声的紧紧地拥抱和在酒醉过后推心置腹的句句真言与感叹。
出发前,那两张藏在书册里的单薄纸上,每一个被真心包裹着的文字。
深一脚浅一脚,都在回忆里留下痕迹。
水流温暖,不再有激烈的濒死的呛咳,他被承托出水面,渐渐恢复了呼吸,手里抓着的柔软布料,有家里打开洗衣机晾晒着衣物时闻到的味道。
他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时耳膜因为舱内在下降途中的气压而有些不适,抬起头才发现自己睡着的时候一直拽着林远琛外套的衣角,紧紧攥在手里,头也靠在了对方的肩头。
就像那晚在沙发上胡乱入睡时一样,只是这次醒来没有慌乱,陆洋睡眼惺忪朦胧,撑着扶手慢慢坐好,看了一眼窗外,云层已经在视线上方,离地面很近了。
林远琛仍然在工作,看着工作笔记里接下来的安排与计划,感受到小孩子清醒也只是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笑了一下,声音平稳低沉。
“很快就到了。”
面容依然像以前工作时那般专注平静,在某个瞬间让陆洋恍惚有种感觉回到了读研的时候,这中间一切纠扯都没发生,可又像是经历了许久已经眨眼一瞬便是数年,他们之间始终都是亲近着相互扶持依靠的师徒。
混沌的感知与思维还是在慢慢喝着矿泉水的时候逐渐厘清了。
是啊,就快到了,归途迂回坎坷,可他终究还是跟随着自己的老师一步一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