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素节随着他叹息了一会儿,然后问:“高公子会打算回汴梁吗?”
高云桐说:“这里的事情若谐,自然要图京都的事。”
沈素节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听高云桐说“琅玕有话不妨说”时,才说:“我与晋王大梁新君商议过,我和何娉娉深入敌营,能递多少消息递多少消息。唯一担心的是润州家中的老父和新近生产的荆妻。我一人殒命都是小事,但不能牵累他们。如果你回南边,替我捎个话,只说我一切都好便了。”
他平素乐呵呵一张笑面孔,此刻托付家人,眼圈却都红了,自己觉得不好意思,扭头擦泪。
高云桐在他空杯里又斟上,说:“只要我还有机会南归,一定把话带到。”
沈素节说:“先谢谢了。唉,我也豁出去了,投降已经投了,也不怕人讪笑我是个胆小鬼了,将来能为大梁发一分光就为大梁发一分光。若得蜡丸里有竹子图样,便确定是我的消息了。”
高云桐征询地看着他。
沈素节苦笑道:“靺鞨人在找一帮汉臣帮着他们做构建两院六部、修撰靺鞨史,估计接下来会开始遴选地方官员,一步步蚕食河北河东三十六州。我是第一个应选的,算是妥妥的汉奸了。”
靺鞨本来是没有足够的人手来管理侵占的地方,所以只能先议和退兵,但军事上没有松懈,等一个类似于南梁的朝廷搭建起来了,还是要回头抢占土地的。
高云桐沉沉点头:“虽说是在帮靺鞨做事,但这些事有助于汉臣取得靺鞨皇帝与亲贵的信任,也不妨做下去。舍得命的人诚然是英雄,像琅玕兄你这样舍得名而悄悄为国绸缪的,亦是真英雄。”
沈素节举杯在高云桐杯边碰了一下:“谢谢你的懂得!大梁合兵大计,也还得靠你。希望宋纲能够尽快从延陵北上,助晋王一臂之力,与曹铮等还把持着军队的诸将领,齐心合力收复故土。”
“收复以后,晋王怎么办?”
沈素节愣了一下:“皇帝么……毕竟还是官家。晋王,只是危难时暂代的呀。”
高云桐冷冷地笑了笑:“不知官家又吸取了几分经验,有几分愧悔?”
沈素节眨巴着眼睛看向他,半天没有说话。
何娉娉大哭过一场之后,收拾心思,安然地在温凌府上住下。温凌心情烦闷,也不像从前那样有争名夺利的心,平常只窝在府中喝点酒,听何娉娉弹奏弹奏曲子,打发时间罢了。
这日他又约了喝酒的人,三五个,却都是说汉语的,酒至酣畅,外头花厅来人延请何娉娉:“何娘子,大王让你去献曲。”
何娉娉慵懒起身,调了调琵琶弦她深知温凌的爱宠并不可靠,他喜爱她和喜爱其他姬妾一样,甚至和喜爱他的鹰犬一样,只是对上好玩物的欣赏,没有出自骨子里的真诚,所以理所应当地召她陪酒弹唱,一如她的身份。
到了前头花厅,里面酒兴正酣。
温凌面孔已经喝得微微发红,见她来了,对身边一个人笑道:“这是我的至宝,平常人等我可舍不得拿她出来待客,今日是刘先生亲临,自然要一起品鉴。”
那人清瘦,但胡须很茂密,两腮长长地蓄着须;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利目,小而聚光,顿时就看过来,而后笑道:“确实是美人。”
温凌道:“先生先填的那首《高阳台》,正是绝品,让小娘弹唱出来。”
对何娉娉招招手:“来,你熟悉一下词曲。”
何娉娉自小就训练这些,看那词,很快就理解,也很快就记住了。
于是,她镇定地调弦,在宾客的酒酣之间,锵然弹拨了一曲《高阳台》,而唱腔也匹配其词,带着雄浑豪阔,把女子柔柔的声线硬是唱出了几分苍劲。
那刘先生捋须笑道:“绝!不仅是这琵琶曲绝了,而且是对臣所填词的意思领会很深啊!”
他再次看了看何娉娉,才扭头对温凌道:“果然是名姬!弹唱技艺只是一方面,南梁最欣赏的教坊女子要有才华,通晓文意,解吟解语,才是真真的才女名姬。”
温凌笑道:“怎么倒是教坊女子要有才华,不是大家闺秀要有才华么?”
刘先生笑道:“南梁那帮士大夫,只认‘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大家闺秀反而是会相夫教子、打理家事就行了,有才华的反而是这些风尘女子,可以酬唱,可以交谈,可以交心。”
他用折扇拍拍掌心道:“若只为了皮肤滥淫,那就俗了!”
温凌似乎也很欣赏南梁这些做派,笑道:“今日先生前来鉴赏,想必不俗。”
对何娉娉道:“再来一遍。”
何娉娉不多话,把这首《高阳台》又唱了一遍,这一遍与刚才有些不同,铿锵少了,暗愁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