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桐不敢多说什么,安排了晚餐,又叫人收拾了三间屋子给他们四人住下。好在四个人都吃过了苦,一点不挑剔条件,粗茶淡饭吃得很香,然后就打着哈欠,关上屋门休息了。
高云桐晚上睡前惯要读书,挑灯读了不足半个时辰,就听见屋门被敲了两下,然后听见周蓼的声音:“贤婿,我方便进来吗?”
周蓼已经五十多岁了,又是长辈,即便是当时也不再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了。
高云桐开了门,叉手道:“岳母。”
周蓼说:“不该打扰你休息,不过你今日也看到杞哥儿的模样了。”
“见到了。”高云桐说,“宋相公在秣陵给我写了信,我心里有点准备,不过也没料到他是这副样子。”
周蓼叹了一口气:“宋纲回秣陵老家后,叫信得过的人把他从一座小庙里翻了出来,他还吵着要剃度出家,硬给拦下了。宋纲那时中风才略好些,硬是把他叫到家里,歪着嘴、流着口水把他大骂一顿。骂完自己的病却又严重了。杞哥儿才消停了一点。”
她接着又说凤杞的情况。
这位懦弱无能的前太子,被权利场中的尔虞我诈、生死相搏吓得够呛。自打被废,彻底没有了志气。
其实他嗣父暨七伯凤霄对他不算苛刻,凤杞在秣陵只要不干涉地方官政务,也是自由身,供奉钱粮也充足如藩王。特别是听说这家伙战战兢兢连门都不敢出,连地方官的宴饮都不敢参加后,凤霄在给秣陵县令的密谕里也写,早就看出凤杞是懦弱无用之人,只要杜绝宵小借他身份惹事,他不足为虑,不需要过度看管。
地方官得了这条圣谕,琢磨着凤杞是官家血缘最亲近的子侄,犯的又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说不定将来有一天还是要赦免回去继位的,对他自然也很放任,并不多加管束。也因此才闹出凤杞要求出家这件笑话事。
“这么说,大哥儿这次从秣陵到京畿,没有遇到特别大的阻力?”高云桐问。
周蓼苦笑一声:“出江南算不上难。现在这位官家在江南做了几十年的‘吴王’,但是很多人不喜欢他。朝廷的制度:藩王的权力势力有限,有些肯巴结他的门客,不过地方官不一定都买账,金陵府及下属诸县,伺候了吴王几十年,都清楚他的德行,都不喜欢他,都阳奉阴违居多。
“所以,当宋纲以枢密相国、仕林领袖、清流砥柱的身份开口要他的学生杞哥儿陪在身边,秣陵当地文武都是爽快答应,甚至都懒得上报皇帝。然后我周家的哥哥悄然往金陵去,用大车接了他往北送。”
“可问题都在他自己身上!”周蓼边叹气边摇头,“听说回京,他就惊恐地问:‘回京做什么?我爹爹不是退位被囚了吗?你们想诓骗我做什么?’我哥哥拍着胸脯跟他保证,以舅舅的身份不会害他,作为以前宰相家属、清流文人的身份也自然爱惜羽毛,更不至于害他。好说歹说,硬拉上了大车。天天在车上念‘阿弥陀佛’,以居士自居,说自己四大皆空了,不再过问权力中事。那假装避世的样子,说得大家既好气又好笑。”
“但说他也真的不茹荤腥,不近女色了?”
“荤腥其实少量还吃,女色是真戒掉了,教坊司听曲都拒绝。到京畿后把他藏着,他姊夫有时候也开玩笑说给他找个媳妇,他吟诗回答:‘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随后正色道‘谁都别提这个茬儿!’叫人啼笑皆非。”
周蓼大概对这个庶子满心的意见,喋喋说了半天他的各种毛病,但最后还是抬头问高云桐:“特为把我们一家子迁过来,当然一方面是比在京畿居住更安心,但我想贤婿肯定也不止是这个意思,所以另一方面想来是还要杞哥儿承担大任吧?”
她以往不问政事,但身为大家闺秀,脑子又聪明,早就把这个问题翻来覆去想过了:“我也想过,当年靺鞨要立晋王为帝,看中的就是他的身份可以撑住场面,替他们做傀儡。我家大王总算没有一味地惧怕外敌,虽然没有做几天皇帝,却也为当时的局面铺下了一些暗线,也任用了曹铮和贤婿,现在总算能把靺鞨拖入无法速胜的战争泥潭里。而如今官家无耻无情,我也恨他入骨,不过让杞哥儿去对抗凤震,只怕很不容易了。”
高云桐默然了一会儿,说:“我这里的消息:凤栖杀了凤杭,而温凌保下了她。凤震势必与温凌决裂,而改投靺鞨太子幹不思。靺鞨即将内斗,是我们绝好的机会。”
周蓼倒抽一口凉气:“凤栖……有这个胆子?”
“她胆子大着呢。”高云桐提到她,不由微微一笑,其词若憾地摇摇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说了多少遍也不听。”
周蓼笑叹:“她一直是这油盐不进的脾气。小时候只愁她嫁不出去,或者嫁出去要和婆家闹意见;倒是这样的乱世,她的胆大妄为派上了用场,身在敌营,反而建立了不少功勋。”
但她紧跟着又说:“这机会是好机会,但亭娘敢,杞哥儿不一定敢。让他从秣陵往京畿他都不敢,让他造他伯父的反,自立为君,真正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事,只怕他魂都要吓没了!”
高云桐也只能苦笑,摊手道:“可现在,舍他其谁?远支的凤氏没有他那么容易服众,何况彼此也信不过。”
周蓼沉默了片刻反问:“贤婿,难道非要姓凤的?”
高云桐吃了一惊,好一会儿才回答:“前朝末年,军阀割据,只要手握兵权的节度使就可以同时掌握地方财权和用人权,自立为帝非常容易。但是根基都不稳固,只能不断打仗外扩以求自保。所以各种乱象皆有之,弟杀兄、子弑父、部下杀主帅、臣子弑君王,乃至卖国求庇佑、屠城防反攻……即便我朝开国之后,因为惧怕这样的情形,一再收紧将权,重文抑武百余年,靠岁币换得边界平安,却丧失了最起码的战斗力。”
他停了停,也自失地笑了笑:“并不是我迂腐,而是因为这是乱象之始,天下若看我图的是私利,亦会趁凤氏虚弱无嫡而纷纷争夺,到时候外虏未平,倒又舔内乱,可就真回天无力了。”
周蓼只能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太息道:“只是要说服杞哥儿只怕很难很难,还要请贤婿试着劝劝他了。”
高云桐道:“这是自然,我一定勉尽力量。”
周蓼又问:“凤栖在温凌那里,可还好?”
高云桐抱歉地说:“她这次仅有蜡丸来信,人一定还活着,应该也有些自由身。此前我虽然闯过一次温凌的军营,可惜也没能把她救出来,见也见了一面,凶险至极”
他垂下头,好一会儿才说:“所幸她智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