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当日,秋阳杲杲,碧空如洗,风从城外沙丘上空刮过,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老妪身着半旧衣裙,头戴金镶玉贝神鸟宝冠,耳上坠着串饰金珠白玉耳珰,言笑晏晏,竟像是比那夜神庙初见之时年轻了十来岁。
明景宸感叹,果然权势是最好的长生不老药,不分男女,都为它趋之若鹜,奋不顾身。
如今老妪得到了她梦寐以求、汲汲营营的一切,希望她能惜福知足、励精图治,令她治下的百姓安逸长乐。
明景宸望着月煌城灰白色调的粗犷轮廓,只觉得五十多年前的那次出使终于在今天真正的功德圆满了。
老妪将一碗酒递给他,明明方才还在笑,此刻愁绪却爬上了眼角,与层叠的皱纹交缠在一块儿,她以一种回忆的口吻道:“当年我曾穿着同样的衣裳在这个地方为他送酒饯别,他一连喝了十大碗烈酒,延谷诨赞他好酒量,真勇士,千杯不醉。我却发现他脚下趔趄了一下,双颊生了一片烟霞,有玉山倾颓之势。只是他太过镇定,说话也仍旧不紧不慢,导致大家都没看出来,其实他已经醉得不轻了。”
明景宸一愣,不过很快掩饰了过去,他接过酒碗,戎黎的酒比中原的要浑浊不少,如同这边的气候环境一般,飞沙扬砾,荒凉肃杀。
他苦笑,现在别说十碗,就是手上这一碗,全部喝下去,恐怕自己就会出尽洋相。
只是,故人言辞恳切,诚心相送,当年他已辜负良多,如今小小要求,他不愿再拒绝。
想到这儿,他欲干了这一海碗,谁知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将碗夺了过去。
高炎定挑眉瞧着老妪,狂放恣意的潇洒中夹带着睥睨不屑,如同脚下的沙土无边无垠,他披了条玄色织锦披风,在风沙和碧空之下高高扬起,远看犹如一朵孕育着雷霆风暴的云。
“景沉身子弱,这样的烈酒我替他喝了。”说罢,一仰脖子几口就将碗里的酒喝干。
他将海碗翻过去给老妪他们看,酒液沿着流畅的下颚线滑至凸起的喉结处,最后沾湿了领口,“一海碗够了么?”
老妪看见旁边砸了一地的碎瓷片,显然高炎定方才已经喝了不少,她心中有些不快,却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便笑道:“王爷海量,今日好酒是管够的,一碗不够那就十碗。”
谁知高炎定把手一挥,像是在战场上挥师百万,杀敌冲锋,恁的豪气干云,“十碗哪够!搬坛子来!”
话音方落,他身后六百多将士忽然手持兵器一道朝天喝彩助威,声击寰宇,就连脚下的沙土也被这磅礴之势震得簌簌抖动。
明景宸拽住他的手臂,“你疯了!你待会儿是想躺着启程么?”
高炎定嘴角噙笑,包括明景宸的那碗,实际上他已经一连喝了七八碗。戎黎人嗜酒如命,对中原人的偏见又根深蒂固,即便结了盟,也总想着能压他们一头。
他早看出这帮戎黎蛮族没安好心,故意要自己出糗,自己如何能让他们遂心如意!
在明景宸手背上拍了拍以示安抚,他轻快地说道:“无碍,就这么点酒还放不倒我,你只管在一旁看着就好。”
明景宸忧心忡忡,刚才老妪的话倒是提醒了他,让他记起戎黎烈酒的可怕来。
当年他想要瓦解戎黎与穆王等人的联盟,不让兕奴腹背受敌。
算得上是他有求于戎黎人,戎黎人好酒,谈判的过程中自然少不得饮酒。
自己酒量算不上出众,但为了达到目的,为了桓朝的江山稳固,为了兕奴,他只能来者不拒,成为人前的千杯不醉。
但那酒的烈性给他留下的阴影,时隔五十多载,照样挥之不去。
劝阻的话被高炎定坚毅的眼神全部堵在了喉头,明景宸只好放任不管,却不敢离开半步,若是这人待会儿醉得狠了,他可不能让堂堂镇北王真醉得扑在沙地里爬不起来。
很快,一个戎黎壮汉搬了个沉甸甸的酒坛子越众而出,里头少说装了四五十斤的酒。
高炎定眼睛都没眨一下,揭开封泥后抱起来就是一顿豪饮。
他喝得极快,像是喝水一样轻松,只见他喉结不断上下滚动吞咽,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红的脸上布着一层细汗,衬着小麦色的肌肤,愈发显得英姿勃发。
“好酒!”他大喝一声,将空坛子高高抛起,酒坛落下时撞在不远处的岩石上,顿时爆出无数碎片,犹如鼙鼓之响。
高炎定豪爽地用袖子擦去嘴边酒液,因为饮了酒眼眸熠熠生光,里头倒映着苍莽沙海和烈日灼焰,直教人不敢逼视。
“再来!”
老妪面色发灰,万万没想到高炎定的酒量竟然这般得好。
第二坛酒立马被搬了过来。
高炎定如法炮制,再次将其一饮而尽。
这下,不仅是云州将士叫好不迭,连戎黎人都不禁为这位豪迈勇武的中原王爷唱起了赞酒歌。
不同于中原的歌曲典雅婉转,戎黎人的歌声雄厚粗粝,高亢嘹亮,像一只古老的号角被悠悠吹响,连着涛涛沙海与广袤天地,亘古绵长。
老妪强笑道:“王爷的酒量古今少有,我戎黎勇士甘拜下风。”
谁知,高炎定突然逼近,他个头要比老妪高了很多,当他居高临下看人的时候,总给她一种仰望崇山险峰的胆战心惊之感。
他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气,却一丝醉意也无,仍旧灵台清明,威势迫人,他说话时喷吐出的气息滚烫异常,像是吸收了大漠黄沙中所有的热量,如同一轮活生生的烈日,欲与头顶的金乌争辉,“老太婆,别觊觎不属于你的人和东西,若论治军和功夫,你远不及塔尔汉,当日我能斩下他一臂,你呢?你觉得你能扛得住我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