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快两点的时候,天色变暗,风稍微大了些?,雪花落下来,落到地上、土里,路边,迅速化去了。明月赶紧跑出来,轧了一桶井水,李秋屿帮忙倒进水缸。
“怕上冻呢。”明月呼哈着白气,又灌好热水,外面雪下得安静,杨金凤还没回来,表叔家有面包车,应该会送她。明月跑来跑去,把东西收一收,放一放,李秋屿提议说,出去走一走。
他戴了围巾、手套,让明月带着,往田野去了。
路上见着人,人家招呼他们:“明月吃了吗?”
“吃啦!”
起初雪是小的,闲淡安逸,很快,紧了不少,明月跟他两个头顶都落了雪,平原上落雪,一望无垠,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垠。人在田埂上走,跟天地比,小之又小,李秋屿大口呼吸着冷冽空气,头脑清明,四下里只有平原和雪,一个人影不见,沃野千里,苍苍茫茫,星罗棋布的村庄嵌在耕地里。
人看?着这样的平原,心胸没法不敞亮,真是好雪,这样好的雪,自打去城里念书,就不见了。偶尔,会看?见一株孤零零的树站在土地里,明月告诉李秋屿,那?是梧桐,它一片叶子没有,跟其?他树看?着一样。
“等?清明节,它就开花了。”
“那?是坟吧?”李秋屿指着凸起的小土包。
“是的,死了埋自己家的地里,我?爷爷就埋一棵柳树下边的,他活着的时候在这儿,死了还在,他一辈子都没进过城。”明月叫风雪眯了眼,她往远处看?,雪大了,谁家的树,谁家的坟,天和地的界限统统看?不清了。
多好的土地啊,都不晓得祖先们刚发现这么?块好地方?时,得多高兴,日?落月升,春耕秋收,那?一定是很远很远以?前的事了,如今,再好的土地也留不住人。她也得走,平原养大了她,她就要走了。
明月忽然跑起来,冲进雪幕,再淋一场这样的雪吧,人的一生,能淋几回这样好的雪?她跑着跑着,把李秋屿都忘了,她得记住每场雪,好在往后的日?子里想起它。
李秋屿看?她跑远,也有点恍惚,好像回到几年前的冬天,他又有了熟悉的感?觉:她谁也不属于,春天里坐在鲜花满地的山谷间?来,冬天在大雪纷飞莽莽风中奔跑去。
“明月!”李秋屿高声喊她,她便气喘呼呼跑回来,脸蛋绯红,头发眉毛都叫雪打湿了。
“还跟小孩儿似的,”他笑着掸了掸她一脑袋的雪,“跑什么?呢?”
明月笑道:“跑一跑,心里就痛快了,这雪下得好得很。”
李秋屿不停掸她身?上的雪:“确实是好雪,我?很久没淋过这么?一场大雪了。”
“你看?多好啊,哪儿都好,雪好,麦苗好,地也好,来年会丰收的,粮食也好得很!”明月心里满是爱,她什么?都爱,爱眼前的人,也爱脚下的平原。
这爱不是一时的,是长久永恒的,李秋屿感?觉到了,是一种无穷的存在,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人活着,有这样的能力,才能真正自由。人得认准些?什么?,才不至于毁灭自己。雪细密地下着,视线都要阻断了,李秋屿隔着大雪看?她,走上前去,摘掉手套,双手捧她脸揉搓几下:“对,哪儿都好。”
明月咧着嘴直笑。
“回去吧,你还没养好身?体,别着凉了,咱们回家烤火吃花生,说说话,哪儿也别去了。”她拍拍他胳膊,“好啦,倒霉的事都叫大风刮跑啦,你心情好不好?”
李秋屿笑道:“好,好得很,我?会记着这场雪的。”
“记着好,你一记起这场雪,就能想起我?,我?比狗子跑得还快。”她笑嘻嘻说,李秋屿笑起来,笑到咳嗽,明月看?他笑又怕呼吸太多冷的空气,把他围巾往上提了提。
他们回去时走很快,雪非常大,人间?成白的了。两人都淋湿了,回到家,杨金凤已经回来,吃了一惊,批评明月不懂事,把李秋屿带出去乱跑。
李秋屿说:“是我?自己要出去的,不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