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厅之人眼神惶惶不可终日那般,心头的疑云凝结成消散不去的重压。陈曦停顿了一下,有风穿厅而过,映衬着他眉宇间的冷峻,道出更多的细节。“你们都心知肚明,还装作不知?”,他冷眼扫视众人,言辞愈加锋利,“廖家在仕途上一帆风顺,邹家趁机乘风敛财,两家私底下与各方势力勾结,而世代务农的钱家,眼见时局艰辛,且拉拢邹家无望……”“吾去刺史府调取过卷宗,关于当年水匪的记录用词闪烁,草草结案,不得不怀疑这水匪是廖家安排的”,陈曦说话时候转向了邹文豹和邹子群的方向,“又或是你们廖邹两家联合做局,买通安插水匪,好制造祸端逼退钱家,从而让廖家的远亲罗家与邹家,亲上加亲!”此话一出,钱朝楼身形憔悴,像是彻底松掉了。她从未往这个角度去想过此种可能!可若细想当年的那些支离破碎的片刻,诚然诡异。保州城从未在内湖有水匪出没过的先例,之后也无。那片清心小湖只有本地人知道,且水极浅,水道又极窄,即使是轻巧的一叶小舟都无法渡过。那些黑面水匪像是从天而降,她犹记得他们是从陆地而来,似乎不为劫财,而是直冲他们而来。钱朝楼脑内一下轰然,像是擎天巨楼瞬时倾倒。他的话是把锋利的刀刃,直插众人心头,邹子群的脸色惨白无力,低语着争辩。“殿下,这……这都是污蔑啊,不可听他人信口雌黄!”沈暮白对陈曦所言,赞同附和,将廖家灭门之事摆了出来。“殿下所言极是!廖家尸首由我查验过,必有蹊跷。尸首面目烧焦,毒药不明,显然是想转移视线,掩藏其下毒致死的真相。这手段粗陋,那样泯灭人性的狠毒。那浇注的可是滚烫的锅油!”陈曦点头,刚才见沈暮白要开口还心里一惊,没想到沈暮白并非拆台,倒是与自己同仇敌忾。“殊不知,越是如此,越是惹人怀疑。因为下手之人完全不懂药理,他们生怕毒物的源头被追查,才想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加以掩饰!还能方便他们栽赃陷害掌管药铺的邹家——”,陈曦的声线低沉而清晰,抬眸看向了钱家人,“钱有道钱大人,你还有什么话可说?”他直指钱家,可钱家不言不语。“你们这样欲盖弥彰地烧去尸首人面,自以为是聪明之法?”陈曦继续道:“廖腾的五子三女早被安排送走,免于祸端,正说明了廖家早早就料到被你们二家,或是背后的大人们盯上,但并不清楚是谁会下手——图可不会杀人,可人会。”沈暮白接着陈曦的话,说了下去。“廖腾死的那夜,除了廖腾……连皇子的酒菜都被人动了手脚,不仅有熟练的杀手,还有专程派来的倡楼女子们,想要以风流债、马上风这样的污名让廖腾和皇子,身后也名誉扫地!”她直接将几案上的杯盏摔了出去。哐当——气势十足,让众人全身颤抖又不敢说话,她大骂,“连当朝皇子都敢加以侵害,你们保州人还真是包天的胆子!”众人一瞬间全部跪下,表示绝无此意,定会揪出凶手。陈曦的双眼微微眯起,没有让众人起来的意思,“钱有道你自然知道,朝廷派皇子驾到,岂能空手而归?眼见廖腾面对我们的态度,显然已经松动,你们和你们背后之人,决定不计后果也要铲除异己!”邹家人都转向了钱有道,像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神,钱有道脸色难看得要命,但依旧在拼死挣扎。“殿下,我们钱家损伤惨重!我若是要借夜宴图之手灭门,为何要灭门自家?这天理不容啊——”“当然,没有人会毒到要向自己的血脉下手。吾可才说过,你们对药理一概不知,以真夜宴聚拢三家,可在菜肴里错乱放了剂量,失手之下误毒了自己家人,这便是你们要毁坏廖家尸首,并且说服邹家统统不许仵作验尸的原因吧!因为三家尸首一经比对,那你们的罪过就昭然若揭了!”钱有道老腐的身体通体一抖,他知道避不开了。邹家人一拥而上,就要对他掐脖扇脸。“钱有道,你拿命来——”“我们就不应该去赴宴!你们钱家穷酸寒颤,怎么会好心?阴毒至此!”“下炼狱吧!”混乱之际,沈暮白先行叫停。“都给我住手!”众人才继续跪伏,陈曦还有话没说完,边说边指着戴着纱面的钱朝楼。“还有你——钱朝朝!”这一声将所有人的魂魄吓没了,钱朝朝明明在多年前已死,连户籍都被销毁。一个已死之人,怎么会出现在此处?加上钱朝楼覆面的纱随风飘荡,更让人胆寒失色,都以为莫不是皇子大白天看到了鬼!“鬼啊——”邹文豹第一个大叫出声,从地上跳起。他心里门儿清,当年勾结水匪一事是他向廖家出谋划策,想要踢开钱家这个破落户,将廖家远亲罗家纳为亲家。,!“钱朝朝根本没有死!你所谓的钱朝楼。早在五岁时就已经早夭。”陈曦将真相道出。对于这事情,沈暮白是完全不知情的,她抿了抿就要干裂的嘴唇,整个人还陷于震惊之中,甚至认为陈曦是否没有查清楚就冒然指认?她暂时地忘记了要责怪陈曦为何要向自己隐瞒。沈暮白的内心之中,不愿相信恳切而良善的钱朝楼一直在骗取他们的信任!钱朝楼那双明彩夺目的瞳孔几乎要从眼眶中跳了出来,瞪得老大,纱面之下嘴巴微张,大口地呼吸。她没有料想过被拆穿的情形,她跪在那里,纹丝不动。所有人的目光如箭一般射向她。邹子群愣了愣,疯了似地起身向钱朝楼的位置,大力地一把扯开了她的纱面,一张极为熟悉但又陌生至极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那张脸曾经随着死讯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却无比真实地出现在这里。她还是从前那样,却随着年龄的渐长愈发动人,只是多了那道可怖的疤痕。“朝朝是你!你竟然没死!”邹子群有些哑然,伴随着莫大的震惊,言语中藏着难以抑制的愤怒,又与兴奋交织。被指认的钱朝朝当即别过脸去,她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一种心态,一种表情,在这样的处境下面对邹子群,这个她曾经要嫁之人。陈曦冷冷地看着钱朝朝,不像沈暮白,他的眼中不含一丝同情。很早之前,他就怀疑上了她。“吾想这个局,你们钱家应当谋划已久。自我亮明身份见钱家、邹家两家那次,钱老夫人就假意晕倒,为的是将我的…随从大人单独引去,好杜撰那段钱朝朝因为被邹家悔婚上吊的悲痛往事。包括雨花楼,也是你钱朝朝一步步引我们去的!”他的一字一句,像是一柄锋利的剑,直指钱家的命门。陈曦又让赵允磊拿出那盏油灯,缓缓向众人解释。“这是致死刺史的油灯,被钱朝朝故意放在了雨花楼的浣衣坊的一堆杂物之中。你又让莎姑娘故意漏出了你的姓,说是你也去了廖府。还有邹家开的清和药铺,也全都在你和钱家的棋盘之中。为的就是祸水东引,将邹家拖下水!”以真面目示人的钱朝朝和钱家人的脸色瞬间变得如死灰般苍白,她原本涂抹均匀的脂粉此刻显得斑驳陆离。钱朝朝僵在原地,嘴唇微动,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钱家家主钱有道,声嘶力竭,想要保全钱朝朝,手指钱朝朝方向大吼道。“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姊姊钱朝朝已死,你还阴魂不散,我们钱家早就当你死了!你滚啊!”钱有道拿捏陈曦,认为皇子只是先声夺人,没有强有力的证据,他们钱家还有生机。“钱有道、钱朝朝,你们还不愿承认,想要证物是吧?这就是证物!”陈曦继续道,直接让赵允磊拍出一本旧到包浆的名册,甩给众人。众人站起身围了过来,眼见是保州形制的户籍名册,记载的时间正是钱朝楼死的那年。“我已经找出被你们刻意毁坏的名册!钱朝楼早殇,死于五岁,根本与你们所说的天差地别。钱朝朝用自证清白、毁容、逃脱这样的故事,来换得我们的同情,企图混淆视听。”赵允磊推着陈曦的轮椅,朝向还跪在原处的钱朝朝那边,陈曦道,“你全然不顾自己的前后错乱。你既然如此在意清白,却为何能在倡楼如此自得?”沈暮白猛地一震,她从未怀疑过钱姑娘,可此时所有的事实摆在眼前,无法回避。她紧紧盯着钱朝楼,百感交集,打心底里希望钱姑娘能摆出什么更强的证物,或是动机,来驳回陈曦!陈曦不给钱朝朝回嘴的机会。“你一直在刻意掩饰,但是一个人永远无法隐藏她真实的出身与经历。”“你的言行举止得体,不像是流落在烟火之地多年之人。你那双手便是最大的破绽!根本没有任何干活的痕迹”,他的视线向下,紧紧盯着钱朝朝那双垂在两旁的手,钱朝朝下意识地想将双手藏在背后,那双纤细的玉指,完好无损,指尖如玉般洁白,玉肌吹弹可破,“你的这双手,与莎姑娘、老鸨等人对比,太过明显!”沈暮白听到这里,脸上不禁掠过难堪,原来自己太容易被蒙骗,只信一人之言,全然对这些细节抛之脑后,只有陈曦一直在留意“钱朝楼”——那个如同天降甘露一般,突然在案情没有进展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钱家人。陈曦一层层剥开钱朝朝的伪装,这些他所说的每一个细节,都如同钉在钱朝朝的肉身之上,无法挣脱。“而去清和药铺拿出的钱家手牌,更是你的破绽之一”,陈曦的声音再次响起,犹如沉重的钟鼓敲击着,“这块钱家手牌,乃近几年钱家所制,上面还刻有年月。在你编撰‘钱朝楼’逃家之时,钱家根本没有这种信物。若你真是钱家弃女,自行逃出,断不会拥有此物!”钱朝朝的瞳孔再次剧烈地收缩,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扭曲。她的面纱被彻彻底底地揭开,暴露在阳光之下。:()俯首称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