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越苦笑道:“他写得越好,激起的风浪才越大。若是只三脚猫,也不至于会令胡祭酒动怒,给事中封驳了。”阿蒙悠然道:“不只是太学学刊,明日开始,只怕京华新闻、谏议报等大报,全都要在此事上表态,严正立场。”恒娘站了起来,眉头紧皱:“怎么办?阿蒙,我去找这位袁老爷,让他撤回这篇文章,行吗?”阿蒙看着她,微笑道:“为什么要撤回?你不赞成他的观点吗?”“不,我当然赞成。”恒娘吃惊地睁大眼睛,断然否认,“我赞成他说的每一个字。可是,阿蒙,你告诉过我,此事不能操之过急。”阿蒙抿了抿唇,声音收紧:“此一时,彼一时。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既然火势已成,那就只能火中取栗。”宗越眼中一闪,望着阿蒙,问道:“异论相搅?”阿蒙看着他,目中飞快闪过一丝赞赏。却又别过头,声音放淡:“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袁学士这篇文章已经刊发,我们既不能让它消失,也不能让反对它的声音消失,不如就让胡祭酒他们的声音大一点,更大一点,最好大得听不见别的声,排山倒海,顺昌逆亡。”宗越沉吟片刻,侧头看了看恒娘,对阿蒙说道:“如果照你的做法,双方都无转圜余地,眼见只能是硬碰硬的三驳,最后必然走到廷议这一步。”阿蒙也转头,凝视着恒娘,轻声问道:“恒娘,你可有信心,到最威严的殿堂去,当着最尊贵的人的面,把你想说的话,全都说出来,就如那次在开封府一样?”异论相搅“像开封府那次一样?”恒娘恍惚了一下,想起那日的开封府。狭窄天窗透进的光,大堂上服帽俨然的大尹,手持棍子四周肃立的衙役。大门外站着惴惴不安的娘子们。逆着光,看不清她们的脸,那一个个或矮小或瘦削,或佝偻或打颤的身影,却是她勇气豪情的来源。这次是廷议。是数不清的大尹,站在她的对面。是远比开封府还要宏大的殿堂,是阿蒙说的,朝廷三大正殿之首,礼乐典仪之地的大庆殿。而她身后,会有人吗?阿蒙看到恒娘眉头一点点蹙紧,盯着桌面出神,没有立刻回答。上前两步,握住她的肩膀,轻轻晃一晃她,唤道:“恒娘?”恒娘眼皮急速跳了几跳,抬起眼,看着那张熟悉而急切的脸,想笑一笑,却又觉得脸上肌肉沉重,竟是笑不出来。只能抿抿嘴唇,勉强挤出一个接近微笑的样子,轻声道:“阿蒙,真的会走到那一步吗?”阿蒙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恒娘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我明白了。阿蒙,让我好好想一想,你也好好想一想:我真的能做到吗?”其实她更想问的是,如果她搞砸了这一切,结果会怎样?不知为什么,对着阿蒙那坚定的目光,满眼都在说着「你一定可以」的信心,她忽然胆怯了,没有问出这个看上去很怯懦的问题。阿蒙满眼里都是兴奋与信任,在她耳边低声说:“恒娘,你知道吗?你将成为站在大庆殿的第一个平民,同时也是参与百官廷议的第一个女子。”她微一闭眼,似在想象那激动人心的画面,睁开眼时,眼中光芒闪耀,双颊飞起一抹嫣红:“恒娘,你将成为历史。”恒娘望着她,目光几不可见地闪烁了一下。宗越轻咳一声,含笑道:“阿蒙,兹事体大,又来得突然,你好歹容恒娘回去想一想。”恒娘点头:“阿蒙,今天我去了做梦也没有梦到过的地方,见识了许多从未想过的人与事,现在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让我回去好好想想再做决定,好么?”阿蒙笑了:“是我太急。”送了恒娘出门,反身回来与宗越算账:“你刚才算什么?是兄长管教妹子?还是臣子规劝主君?”语调挑着尾音,与其说是责骂,不如说是戏谑。比昨日暴风雨般不容他分说的烈焰怒火,温和了许多。宗越心底里慢慢滋生出喜悦,低头凝视她似笑非笑的面容:“安若,你我已出五服。”阿蒙咬着唇,偏头看他,杏核般的眼睛里波光潋滟,几分喜,几分悲,又几分怒:“你别忘了,从你爹奉旨,在我祖父灵前绍封继绝那日起,你我二人,就算本是陌生人,也自此有了堂兄妹名分。”哼了一声,又道:“难怪东宫明知你接近我,却毫无反应。太子性子仁善,错把你这个坏人当好兄长了。”宗越剑眉一挑,踏前一步。阿蒙明知他与自己只隔一拳,这距离无论对兄妹还是君臣而言,都太过亲昵暧昧,极不合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