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画屏在他面前从未戴过那双角鬼狮的面具,却又始终戴着另一张。他起初从一角慢慢尝试,如今终于逐渐掀开,将自己心里的这个人勾勒得越来越完整。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一只温暖的手在脑袋上摸来摸去。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就这样趴在床沿睡着了。直起身来,才见天已大亮,展画屏冲他一笑,竟然自行坐了起来。
服侍他洗漱时,紫袖听见门外轻响。利落出门一瞧,一张小桌上摆了早饭,必是朱印拿来的。他连桌端了进门,展画屏便自己拿粥来吃。紫袖见他果然大好,亦感舒心。展画屏冲他道:「不过是近期不能跟人打架,养几天而已,不要紧。」「你只会说不要紧。」紫袖将盘碗好,往床沿一坐,「既然不要紧,咱们就说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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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有点多,夜里再发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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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以忍医嗔(5)
展画屏倚着软枕,紫袖直截了当地说:「英雄大会前你去找我,因为你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甚么都来不及了,对么?」展画屏沉默看他,眼神复杂。紫袖有些鼻酸,强忍着道:「可你只字不提,只说要公平待我;你也没告诉我你犹豫,却让我和兰大哥一起出来,因为如果我喜欢他,你宁愿看我踏实安稳地过日子;你同样没告诉我你斗剑负伤的事,却肯来你不信任的人家里登门求药……因为你想除去病根,以后多陪我走上一程。」他直直看进展画屏黑沉沉的眼睛,「兴许因为做惯了教主,你处事果决,又不爱解释,往往直奔解决之法——你为我做的事,比你说的话要多得多。可是有些话,不说我实在不明白。你想得又比我深远,许多事我一时想不到。从前怪我不敢问,现下我敢了,以后我若问你,能告诉我的就告诉我,好不好?」
展画屏目光平和,嘴角绽出一丝笑意:「好。」
紫袖便道:「那我先试着问一件,你如何认识王爷的?」展画屏道:「当时想来王府偷些好玩意儿,撞见了,才知道他就是那个陈淡云。」紫袖如何也料想不到竟然是这般相识,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说道:「必然是王府之主对展大侠一见锺情,穷追不舍了?」展画屏面色有些古怪地说:「旁的不多讲了罢,陈麒枢这个人没意思。」
紫袖料想两人这样熟,展画屏又始终排斥,必是一段不愉快的孽缘;看着他的神情,奋力忍住不笑,又道:「好,第二件事:你这伤有多重?」这是他最担忧的事。凤桐那一记偷袭,让展画屏时不常地受罪,然而元凶已死,无论谁来治,都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展画屏道:「我那时虽小,凤桐功力却也未臻巅峰,因此虽未痊愈,顶多不过养得久些,也就过去了——从前发作让你见过,养起来还是能打。江湖上谁没个病痛,只要精修内功,仍能延年益寿。」又道,「你竟然没问药的事。」紫袖道:「印哥说这药是素墨大师所制,如果当真能除你的病根,反正你也要为千手观音报仇,一定会继续追查三罗汉的踪迹——所以这两件事实则是一件,以后可以慢慢说。」
展画屏打量着他笑道:「变聪明了。」又思索着道,「素墨功力过人,所制丹药是强心脉的无上妙方,我只隐约有所耳闻,陈麒枢果然是从他那里得来。药不见效,还是要问素墨本人。只是胡不归说三罗汉云游四海,说不准已赴西域丶海外,更是行踪无定。」紫袖道:「只要尚未成佛,还在人间,就能找得着。」说罢默默沉思。
展画屏见他不再开口,笑道:「还有甚么要问?」关键事项有了着落,紫袖心中安定了些,满意道:「没了。以后就像这样问,行不行?」展画屏说:「行。」
安静一刻,紫袖猛地松了一口气,忽然朝后一躺,整个人散架一般瘫在床上,心虚地说:「啊哟,吓死我了。我总算也审你一次。」两手捂住了脸,只觉发烫。展画屏朝他大腿一拍道:「我就把你吓成这样?不是审得挺在么。」紫袖从指缝里看着他道:「下回就自在了。」
展画屏忽然道:「我问你。」紫袖一瞧,见他含笑说道:「如今我打不了架,练不了功,顶天只能照料自己,许多事都不如你,你不嫌弃么?」又学着他的腔调说,「我这辈子都好不了了……」紫袖听他学自己哭得稀里哗啦时的话,臊得弹起来直戳他的腿。
展画屏正色道:「现在咱们掉了个,如果当真好不了,我不能练武,做不了教主,身体虚弱,派不上甚么用场。你还觉得我好么?」
紫袖知道他在说温泉的事,心中百感交集,低声道:「我不需你派甚么用场。你做你想做的事,我跟你这个人待在一处,就很欢喜——无论你是强是弱,成了甚么样,在我眼里都是好的。」看着他眼中逐渐带上一丝笑意,脸上一红,握紧了他的手道,「我晓得了,你也是一样。」
展画屏又问:「那天我若不回去,你原本如何打算?」紫袖道:「也不如何,送兰大哥回谷,我还是一样回这里来……」展画屏道:「回来关起门,自责个半死?」
紫袖赧然问:「你为甚么会回去?我以为你一定是走了,才敢哭的……我是吓得慌了,那时忽然害怕自己从头就会错了意,简直不知所措……还好你回来了。」「哪里能真走?」展画屏将手压住他的手掌道,「我比你大这样多,年纪白长的么?你那般伤心,我还要走,是不是人了?于情于都不应该。」
紫袖心里一暖,又想起他说「多活两年」云云,问道:「你很在意比我大十岁的事么?内功精深之人,寿命长得很呢。」「在不在意,都是如此。」展画屏道,「昨日我那样说,也是因为陈麒枢太难缠,不想同他多费口舌,只求激他一激,速战速决。吓着你了?」
「如果是从前山上的我,也许就吓哭了。」紫袖说,「可我现在只觉欢喜。你说起这件事这样坦荡,是把我当自己人,打算一起度过很长很长的岁月。我自然与你同生共死。」
回首江湖,多少人朝生暮死,命如蜉蝣,哪有馀裕说百十年后?他自己也从鬼门关闯过一遭,才见到了眼前人;又日日练功,于无量幻境遍历生死悲欢,因此反倒并没有甚么奢求。可就在他满心里都是情爱痴缠的时候,展画屏想的却是同他走得更远,这已是不曾明言的誓约,足令他心荡神驰——这个人曾经犹豫,但在他不再犹豫之后,对自己几乎毫无保留。紫袖心里满足又甜蜜,更立志努力练功,否则还真熬不过他。
陶醉了一刻,又说:「因此我是不怕的。到那个时候,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不愿独活——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陪着你。」
展画屏边听边笑,最后笑一声道:「这是敲打我呢。当真变聪明了。一定是跟我学的。」紫袖故意道:「不,是跟兰大哥学的。一见你就笨得要命。」
展画屏对着他笑盈盈的眼睛,勾勾手指道:「过来。」
紫袖蹭在他身边坐着,歪头轻轻靠着他的肩,展画屏伸手来捏了捏他的脸颊,说道:「世间哪有完人,你已尽力把能做的都做了,还有谁会不满意?」手指加了点力道,「你的话倒也对,我着实是割肉喂『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