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画屏看他低着头,大滴泪珠啪啪落在身上,握住他手腕道:「不怪你,你还不是跟我学的?是我先瞒着你,你才有样学样。谁没点自己的事呢?这件事本来与你就没有关系。无论紫袖瞒着甚么,对我的心都是最真的。」
紫袖开了锁,抹一把脸道:「你等一等,我先找人给你看伤接骨,再把你送出去。」
展画屏道:「你不要慌,拿几样东西来,我自己会接。」
紫袖飞快跑出地牢,朱印已经等在外头。彼此打个照面,无需多言,便分头行事。朱印备了车辆家什,两人将展画屏打扮成老翁模样,混在年根热闹的人流中,送出了京城,住进一户农家。
那农夫只管引人入户,绝不多话,掉头便走。紫袖看他晓事,屋里物件齐全,周边又僻静,十有八九是王府安排的人,便将展画屏安置妥当,先养腿伤。
如此一来,竟得以多处几日,叫他不知该庆幸还是伤感。展画屏看他默默拾掇,忽然问道:「陈麒枢为甚么放我?你同他说了甚么?」
紫袖着药物答道:「他关着你有甚么用?时日一长,反而引火烧身。王爷这样精明的人,只有将你放了,才能全然不知,置身事外,把这件事彻底了结。」他手下动作甚轻,话音却越说越冷,「他叫我去放人,我看他烦躁暴怒,想来正是因为伤了你的腿,过意不去罢。伤成这样再不放你,我要同他拼命了。」说着又扭头问道,「你说了甚么,把他气到这个境地?」
展画屏但笑不语,不再发问,便在这里住了;不数日就要过年,又写了一封信,叫紫袖赶在除夕前暗中传送出去。紫袖从王府带了些药,一面偷偷找郎中打听,一面同展画屏商议着,老实不客气地给他猛灌。心知伤筋动骨总好过内伤发作,却还是担忧不止,面皮又要绷住。展画屏倒不为所动,也因为有些发烧,日日安眠。
大年夜两人吃过简单的年饭,紫袖早早照料他睡下,遥遥听着四处的鞭炮声,更觉身旁安静。他看着展画屏熟睡的脸,心中暗道:殷紫袖,你做了多糟糕的事啊。如果你再出息一丁点儿,再周到一丁点儿,兴许他也不用这样痛;可他内伤发作时,要比这更痛罢。除去这些,他为了你,又失去了多少年的寿命?三年,五年,还是更多?即便是两情相悦,你给他的欢悦,能盖得过这些苦楚么?即便你假作不知,哪怕等他当真咽气之后立即自尽,又能弥补甚么?吃尽了血肉,占尽了便宜,一死了之,就能赎罪了么?
他将额头靠向展画屏放在棉被之外的手,又不敢贴上去,感觉着那一点温热,心中轻叹,对自己说:你不能。
展画屏发出的信很快便收到了回音。到了初五,紫袖和起面来,要包饺子。展画屏靠在床头,将塞好了馅儿的饺皮一个个捏成滚圆形状。两人闲谈几句,他朝紫袖问道:「你内功练得如何了?」
紫袖随口道:「没甚么不顺,快到第三重了罢。」
展画屏捏着饺皮道:「为甚么散功?」见他手下一停,又道,「是花有尽么?」
紫袖又继续动起手,点点头道:「那时候中了他一招』三涂引路』。不过也是因为他,后来才武艺大进,又跟进了海边大营,也算因祸得福。」
展画屏道:「我此前大概能够推测你是跟着他进去,只以为是他不够谨慎,却不知道还有前面一段。」说罢将手中一点面粉朝他弹去,准准染在他鼻尖。
「这有甚么,」紫袖笑着去抹,啧啧叹道,「要不是他,我也见识不到魔教教众的身手。现在才知道,这一对兄妹不愧是甚么神将的后人。」说出这句话来,他又想起曹无穷,叹一口气,问展画屏道,「除了胭脂明王和伸手菩萨,三神将你都认得么?《十贤图》真是照着他们画的?」
展画屏略一思索,便道:「还有五个,是我跟朱印,还有般若三罗汉。」紫袖「啪」地撂下擀面杖,盯着他看了一刻,只见他笑道:「我也在上头。」
「果然有你。」紫袖道,「先帝信任你,你又陪伴太子,怎么说也该在上头。可三罗汉竟然也是,那你认得素墨?」
提到这个人,他言语中的激动便按捺不住,话说得快了些。
展画屏道:「不能算是认得,没怎么打过交道。」
——他还是绕过了素墨的事,他一定会绕过。但凡他有一丁点儿办法,也不会至今仍然不肯吐露一个字。紫袖隐隐感到一丝失望,借着这点失望又说:「你那时要我去南边港口找他,我没有去,说不定已经错过了……」
「也不打紧。」展画屏捏着饺子道,「待我养好了腿,慢慢搜索,不见得就找不到人。」
紫袖望着他,知道该怎么说,眼神和话语都发自心底地坚定:「兰汀死于素墨之手,素墨就是皇帝的亲信了。有这一层关系,只要他回来,总能找到一点踪迹。回雪镇魂丹的事,也要问个水落石出。」
展画屏将手中饺子摆在桌上,抬手将他脸颊上残留的粉迹擦得更乱些,赞许道:「没错。」
小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紫袖将包好的饺子下进滚水,展画屏看着他手指摆动,问道:「你跟我走么?」
紫袖沉吟一刻便答:「去哪里,去多久?」展画屏一时无言,他便转脸促狭一笑,又道,「你不能说,我也不问,谁还没有点自己的事呢。只是这么久折腾下来,我也看到了许多。」
他拍拍手上面粉,面对展画屏正襟危坐,正色道:「皇宫里荣华富贵,高官厚禄,我觉着没意思;魔教报仇未果,阿姐和薛青松一齐葬身火海,令我终生难忘,十分触动,然而也生出困惑之心。你说过无常之力最大,这大概就是无常罢……练武的时候,我兴许不能一开始就找准了练法,但是多试几次,总能知道哪些不对——经历世事,也是这个道。若说有野心,这些都不是我内心所求;最恰当的一个答覆,尚需不断探寻求索。」
——就在这里停下罢。
他伸出手去,按着展画屏的手背,一字一句说道:「天地还大,江湖路远,我想要多多见识。」
煮开的水声依然响着,屋里热气蒸腾,展画屏凝视着他,逐渐露出难以遮掩的欣慰之色。他拍了拍紫袖,眼神温柔,微笑道:「紫袖长大了——比我想得还要快。」
果然。紫袖心里默默地想。展画屏不惜燃尽自己,只为送他展翅腾空,助他强大而圆满。当他看见他已学会一个人往高处飞,一定不会拦着他丶占着他。他希望殷紫袖能从一片真情中汲取力量,跨过他去,走向更广的天地。
这一点,没有人比紫袖自己更清楚了。
他又像浸在了水中,浮浮沉沉,脚不着地。可至少在这一刻,展画屏对他是放心的,他会按照他的愿望向前走,哪怕提前一些。他因为这一重安慰,由衷地笑起来,指着展画屏被自己沾上面粉的手,龇牙道:「也不算全然长大,还差一点儿。」
今年暖和,京郊也有河流并未封冻,时见船只来去。朱印在车上放了一辆半旧的木制轮椅,紫袖此时取来,又在展画屏指点下装了搁腿的支架,打点停当,将他送至河边。
人迹寥寥,两人等了不久,便见一艘小船靠拢来,一个人钻出船篷,足下点着船板,跃上了河岸,和展画屏点头致意。紫袖瞠目半晌,惊声叫道:「兰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