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望着他,神色有些复杂地说:「你这颗脑袋,几年来总算也想了些正事。」
「佛经中说,求道之人有如浮木随水流去——如果不被两岸阻拦,也不被人拿去,不被种种外事干扰,自身又不腐坏,浮木自能入海,即如人能悟道。」紫袖慢慢地说,「我倒觉得,下山诸般经历亦复如是。我瞧见了许多人,跟着看了许多事,却也不过就是那截木头,在水上漂过时看见岸上诸多风景,可那毕竟是旁人的事,我只是路过而已。我时常有这样的感觉……那些江湖前辈,恩怨情仇,与我总隔着一小段,我即便想要帮忙,也没甚么插手的馀地。
「如今再看,江河终要入海,我虽经历未丰,却即便绊在某处,也总不会久留,仍被那水朝前推着。也许我漂近海中,才知道眼前能有多么宽;也许终我一生都不能到达尽头,置身汪洋。可唯有脚下这一片地方是我的……做错的事如何弥补,前头到底有些甚么,得由我自己去试。」
脑中往事纷纭,他一时陷入沉默。王爷开口说道:「有一点说得不错。』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走到最后,也不过是你自己。」
紫袖没有应声,朱印又道:「众生是道场,不离世间觉。走得远些,自然参悟更多。」又问,「以后会去偷偷找你师父么?」
「不去。我没脸见他。」紫袖道,「再说我跟着他时间虽短,却像走完了一辈子,我想要的都要来了,谁也拿不走。」说罢将喝空的茶碗放下。
朱印也端起茶来一口喝干,随即手腕轻转,竟将茶杯朝他掷来。紫袖离得不远,伸手欲接,却觉劲力如刀又急又快,一掌之力蕴含在一掷当中当面扑来,显然并未留情。当下不敢小觑,十指成网,意随心动,拦着茶杯一拨,同时连椅子朝后滑了一丈有馀,这才将那只瓷杯拨回案上,好端端落在自己那只旁边。瞬息之间接掌丶卸劲丶还击一气呵成,这一招接了下来,他心中尚算满意。
朱印面露笑意,温声道:「少年历劫,又能闯过情关,此后天高地阔,任你遨游。」
紫袖也不挪椅子,坐在原地说道:「展画屏告诉我,智者不应被无常所困;我方才在上头也看过了那本经。我不能尽数明白,只看好坏喜乐总是转换不休,如果能平心静气应对,想来就是增长了些许智慧。」
朱印一招既已接过,他看向王爷,见那杯茶还满着,又道:「王爷从小身不由己卷在一些事里,颇受了些苦楚。只是你一直甚么都不做,成了那群人里的一个。可你又能留多久?」
王爷也不看他,只冷声道:「自己刚想明白,便来教我了?」
「不是的。」紫袖道,「你收留我,兴许是在我身上看得见展画屏的影子;可展画屏有他要做的事,我也要去做我的事。」他不知自己是在劝解还是安慰,「你跟我本来不一样。你生来金贵,却也要面临皇族的险境。幼年不得不依从旁人求生,是没办法;如今的手腕,却足能自保了。而你幼时遭遇,睿昭太子的遭遇,在你陈家也许还要发生许多次;到处有人吃苦遭罪,王爷也有能出力的地方。并且……有些事,只有王爷做得到。」
王爷像是有些意外,又道:「你不用说这些好听话,我又不求你甚么。」
紫袖看他执拗地不肯喝那碗茶,不由笑道:「我是很感激王爷的。你要印哥救我来府中,我一直欠着你的情。我只想告诉你,这几年没有白吃你的饭丶白领你的俸银。你和印哥,甚至你的皇兄,都教会我不少……」
「你感激我甚么?」王爷抢白道,「我成心把你弄进宫去,就为了对付展画屏。把他关在地牢里,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你还感激我?他保住性命我自然欢喜,看见你和他分开我倒更欢喜,饭都多吃半碗。」
「可你还是出手救了他。」紫袖道,「你救了他的命,也许是要他看一看,你也不再是原来的陈麒枢。人世多变,八年之后,你不用等他自行寻上门来藏着,你也不需再站在谁的阴影里活下去。你要向他证明,你和那时候甚么都不做的自己毕竟不同了。」
朱印垂下了眼帘,王爷喉头滚了一滚,盯着茶碗说道:「都要走了,还这样多废话。你是言而有信的人,我可不是。一切都等你找着解药再商量。」他面色仍是冷冷地,「你若敢偷着去见展画屏,我叫朱印把你的头拧下来。」
紫袖微笑道:「你已伤了他的腿,若是再寻他的麻烦,即便有印哥在,我也不会放过你。」
王爷将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清俊面容板得死紧,随即站起身来。走过他身边时,却又迟疑着停下,犹豫再三才伸出了手,第一次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顶,用那叹息一般的声音说:「你和他这样像,又这样不同。」
紫袖仍然坐着,任凭身后脚步渐行渐远。
离京之际,他转至城西,来到白霜坟前。
丁曦选的地方极好,原本幽静,此时却有个人在那里:浅蔷薇色的衫子,倚着墓碑,一副快要入睡的模样;看见有人也只掀一掀眼皮,略微点头。紫袖轻轻招呼道:「三哥。」
吴锦三身边供着几碟池县常见的果子点心,慢悠悠烧着纸钱,懒洋洋地说:「我都听小丁兄弟说了,他不想回家,就给他找个新家罢。」
紫袖在墓前略作祭拜,吴锦三打量着他,仍慢悠悠道:「心里记得就是,别怪自己。」
紫袖料想他从丁曦那里听说了些,便也不遮掩,直白说道:「我虽在京城,却没能照顾好白霜,枉自听他叫一声哥。」
「白霜太年轻了。」吴锦三道,「在这种地方,有些错犯不得。」
紫袖像被大棒敲了一记,隐约有些懵,半天才说:「三哥说得对,有些错当真犯不得。」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紫袖想起一件事来,便对他道:「我见过吴二哥了,还同他以命相搏,最后是我赢。」
「斗来斗去的事别告诉我,白霜也不爱听。」吴锦三面不改色道,「下回见着老大,你们单独说去。」
紫袖朝他行了一礼,转身要走,却被吴锦三叫住道:「喂,剑呢?」他这才想起手中拿的已不是常明剑了,便答道:「叫人砍崩了。」
吴锦三诧异道:「谁这么狠?」紫袖自然回想起千帆院外与金错春一战,被他折断常明剑的一幕犹在眼前,口中却告罪道:「实是我技不如人。」
吴锦三撇嘴道:「若是连你也打不过,这人砍坏一把剑,也不算难事。」随即十分豁达起来,「罢了,不过是把剑,都是唬人的。常明常明,凡尘俗世中,哪里当真能够常明了。」
紫袖接连赔了数次不是,又问:「三哥,常明剑当初从何处得来?」
吴锦三看着白霜的墓碑,长叹一声,笑眯眯地道:「三哥小时候,遇着过一个小伙伴。模样那叫一个好,一对短枪耍得极漂亮,就是犟得很——他伤得那么重,创口生蛆也忍着一声不吭,竟不睬我。」他啧啧赞叹,朝着紫袖挤挤眼睛,「三哥是甚么人?死缠烂打,偏要和他结交,那剑就是后来从他那里讨的。」
紫袖心知这小伙伴便是少年的金错春了,与他相遇之时,说不准也是在为千帆院卖命。一边听着,便又赔罪,吴锦三却道:「不打紧,是他自己不要了;那对枪也毁了,他嫌不够霸道,自有新兵刃可学。」他对着虚空笑道,「人太要强,就没了趣味。原本能做个伴,可惜走散了,也不知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