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千代眼中忽然被拉得很长。
她清晰地看到直子姬愣了一下,随即竟露出一个释怀的微笑来。“真漂亮啊!”直子姬如此赞美,伸手像是要触碰那光似的。
“不!不要!”千代忽然声嘶力竭地大吼起来,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那绿光很危险,“姬君不要!”
直子姬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那绿光几乎已经要触到指尖了——
“砰”的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千代眼睁睁地看着那辆黑色公务轿车骤然发动,在加速的同时向左急转,毫不犹豫将直子姬碾倒。绿光几乎是在同时,将那辆汽车炸成了碎片。
国王十字车站的临时出口仿佛被暂停了时间,所有人都愣在了那里。
千代木然地望着右手边的方向,片刻以前直子姬还站在那里向她微笑……她忽然大哭着爬起来,不顾自己被汽车爆炸的碎片划得遍体鳞伤,连滚带爬地扑向那堆冒着烟滴着油的废墟——
直子姬的肢体不自然地曲折着,头上在流血,肋骨处也有一个大洞,但是她还活着,正在喃喃地骂人。
“姬君!姬君!!”千代大哭着抱住她,到此时忽然笨嘴拙舌起来,因为无论如何直子姬都不像是“没事”,而且一看就很疼,她还能说什么呢?
“没事,我没事……”直子姬勉力安慰了她一句,继而长长地叹了口气,晕死过去。
千代不敢面对直子姬的伤情,只握着她一只手,两只眼漫无目的地乱看,看着看着便又流下眼泪。又过了几分钟现场才重新运转起来,她发现,除了惊怒交加又不敢发作的日方,英国人竟然有两套班子在互相规避着做事。他们显然都知道对方的存在,但又默契地装作不知道、看不见,像一道无形的天堑剖分河流,唯有偶尔隐晦的眼神交流能够说明,那道难以逾越的天堑里其实溢满了透明的水。
等她跟着直子姬一道去了医院、目睹直子姬被送进手术室,这下子她真的只能乱看了,千代才抵着雪白的墙壁痛哭失声。
皇太子旅欧本不算正式的国事访问,第一站选在英国,也是因为两国之间前些年闹得确实僵,这才有意破冰。他人又年轻,英王算是他的父执,即位前也随船去过日本,攀交情自然比谈政治来得方便。但藤典侍这一出事,无论如何都算是重大外交事故了,连那些和皇太子年龄相仿、主要任务是陪他玩乐、培养感情的年轻随员也都忙了起来,谁也顾不上千代,她就一个人被扔在外国医院里,孤独地看护着被包成木乃伊的伤者。
伤员直子姬的心情很坏,昏迷前就在骂人,甫一醒来,立即便挂下一张脸,麻药劲力过了又疼得眼泪汪汪。但她死活都不肯接受千代的服侍,为了不上厕所,宁愿不吃不喝。
“我让英国人的警卫帮忙传话?”千代小心翼翼地问,“殿下如果知道您醒了,一定会来看您的。他绝不是不关心您的,您别难过……”
“什么乱七八糟的,现在见他没用。”直子姬从来没用这样生硬的语气和千代说过话,千代有些委屈,但如果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换成她在直子姬的处境,大概会暴躁到把整个医院掀了。
“那您想见谁?”她越挫越勇,“我来想办法!就算是去市政厅门口切腹——”
“啊停停停!”直子姬竟然被她逗笑了,“我谁都见不了,也谁都不能见。”
“那您吃饭吧?”千代殷勤劝问,对直子姬的答复全盘接受,懒得去想为什么“见不了”,又是为什么“不能见”。
“不吃,敢硬灌我就把一整个胆吐出来给你瞧个稀罕。”
千代一边害愁,一边又觉得欣喜,因为她发掘出的、直子姬那圆融外壳下生动活泛的另一面越来越多了。
“千代小姐?”病房外驻守的英国警卫叫她的名字总像是在咏唱某种旋律,他敲了敲门,继而非常没有边界感地将门一推,探进头来,“内政部的人想见你。”
“内整部?”千代笨拙地重复了一遍,“干嘛的?”
“内政部。”警卫先纠正她,然后才摇头,“理论上我也不知道,是秘密部门。”
“你们怀疑我是间谍?”千代没好气地问,“不去!”
她想她大概是皇太子的随员——甚至包括皇太子本人——里最横的一个了。但由不得她不来气啊!
“去看看。”直子姬忽然发话了,“千代,你有没有想过……那道绿光是什么?”
“气体炸弹?光炸弹?”千代天真地问。
直子姬抿起嘴,半晌才道:“神官们能够驱使不被雨水浇灭的火焰,这样的人,说不定英国也有呢?”
一提起那场火灾,千代的心情就更加不美丽了,只听直子姬又说:“那辆撞我的车里是没有司机的,他原本站在另一边等着替我开门。”
“还好、还好!”千代忽然舒了舒胸口,“我还想英国车都那么厉害了,一眨眼就能从静止到‘嗖’——我们日本车该怎么办呢?这不就落后一大截吗?原来是和那群高帽子一样啊!那我就放心了。”
直子姬哭笑不得地冲她点头:“去吧,记得保护好自己。”
“啊?”
“你虽然只是使女,但也算是外交人员,你站在哪里,哪里就是日本的国土。”直子姬平淡地说,因为太平淡了,反而失去了那种从容不迫的气度,倒有点儿像是照本宣科,“没必要委曲求全,没必要忍气吞声,不合理的要求就给他打回去,知道吗?”
“是!”千代却郑重地大声应下,碍于这里是医院不能行礼,只好深深一弯腰,昂首阔步地出病房去了。
走廊上站着五六个人,有男有女,也算是英国特色。单从外表和站位就能看出他们分属不同的部门,打头的年轻男人有一头漂亮的金棕色头发,碧蓝色眼睛也很深邃,看上去和千代的哥哥差不多大,和身后跟着的两个人一样都穿着板板正正的西装,女士穿着套裙。
另外两个人就比较神经了,千代毫不犹豫地给过去一对白眼。两个板着脸不苟言笑的冷酷男人,穿着如出一辙的黑灰长风衣,这样齐刷刷出现在街上,好么,和那群1921年了还在戴乌帽子招摇过市的神官有什么区别?这一看就有故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