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渐川一直走到多子山山脚下,才摘下鼻梁上的眼镜,假装放进口袋,实则送进了魔盒里,暂时隔绝起来。
这奇异物品看起来是个好东西,可他不太放心,偶尔拿出来用用可以,在没有所有权前,暂时却不敢常戴。
封好眼镜,他回望山顶,眸色平静而幽深。
“疯的……真的是我吗?”
黎渐川扯开嘴角笑了笑,片刻后,收回了目光,径自前往福禄观。
福禄观的往来香客之多,绝非多子神庙可比。
这里山路拓宽了大半,上下仍是摩肩接踵,主殿前和山门外的两个小广场都被童子们铺满了蒲团,却依然不够用,仍有人排队等候。由此可见,子嗣不见得人人爱,权财却少有人不求。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实乃大实话。
对此,一直走在黎渐川前头的两位指点江山的中年男士,都颇有一番见解。
其中一位说:“自古为金钱名利卖儿卖女者众,为儿女倾尽家财的也不少,可后者的数量是远远比不上前者的。尤其是在生子如生猪的时代,儿女这么多,养不活便卖掉,养得活但手头不宽裕,也卖掉,这正常得很,说白了,就是把人真当了猪仔。”
“实际上呢,除自己之外,人跟其他任何人都不是一条心的,只要需要,都可以把其他人当成猪仔卖掉。人就是自私呀,你不能不认。仁义是后来学来的,可不是人天生打娘胎里带来的。”
另一位道:“哎,太绝对了……我是认为,人一出生吧,就是‘两面鬼’,一面是善,一面是恶。平时遇到事,跟抛硬币似的,偶尔抛到恶,偶尔抛到善,不到落地的一刻,你不知道它是正是反,是善是恶。这也没什么规律,端看个人心里头的一杆尺。”
“我给人打官司这么多年,听过的匪夷所思的事、怎么想都想不透的事,太多了。”
“刚工作三五年的时候,我认定人的良心、原则、感情、信仰,都是明码标价的,眼下没丢掉,只是还没谁买,或者说价还不够高。等在社会待了十三十五年的时候,我的想法又变了,不追名逐利的人是没有的,但纯粹追名逐利的人,也是没有的。”
“功名利禄,咱凡俗人都逃不掉。但不可否认呀,在有些人心里,有一些东西就是高于它们的。只是不到某些时刻,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这个‘有些人’。”
“福禄观现在香火旺,只是人趋利本性罢了,代表不了太多。”
前一位中年男子不认同:“你是把人都看得太好了,利字一把刀,杀遍天下人。你瞧来这儿的人谁叩拜时不虔诚,还有那从村头一直长头嗑到天君座前的呢,拜的是什么,是神吗?是己,是欲呀!”
另一男子笑起来:“是你把人都看得太坏喽,我敢说,这里满心求财求官的人,至少有十分之一,真遇到了某一件事,肯咬咬牙,舍下钱权名利……”
这两人说了两句,却也没多争,三言两语略过这茬儿,又谈起了福禄山的风水,是典型的什么都懂点。
黎渐川听了一路,快到山顶时,山路更为开阔,他才快步越过这停下歇脚的两人,率先进了福禄观。
福禄观修得金碧辉煌,一看便是财大气粗,从上往下、从官到商拨了不少款来修。
这里香火也比多子神庙旺上太多,黎渐川还未跨过山门,便瞧见了里头云山雾罩的景象,全是桂花香,浓烈到有些甜腻齁人。
四处都是叩拜的信众,或直起或跪倒的身影多不胜数,一个紧挨着一个,在烟火里皆不分明,若隐若现,好似影绰的鬼魅。
“高官厚禄,入我瓮中——天赐福气,进我口来!高官厚禄,入我瓮中——天赐福气,进我口来!”
低沉的吟唱传来,是黎渐川初进游戏便听闻了的那十六个字。
据网上传闻,这十六字是福禄天君曾经亲口传下的真言,是以全夏国的福禄观都常年吟唱这十六字。
其他普通人,只要多少信仰一点福禄天君,便也会将这十六字奉为真理。譬如季川,他虽算不上福禄天君的信徒,手机铃声、闹钟却全都是这十六字真言,之前每次发新书,也都要虔诚循环它们一整天。
福禄观和多子神庙风格明显不同,黎渐川前殿后殿转了一圈,也没见到几个道长,偶尔有三两童子,也都是忙着自己的事情,并不主动与人搭话。
没有引导的,没有陪人闲叙的,更没有坐着扎纸娃娃的,这就好像一座空观,也不管人上不上香,参不参拜,来不来见,只放任自然。
黎渐川很快将这座很不像道观的道观绕完了,自始至终都没遇到什么,也没瞧见什么稀奇的。
主殿天君殿的神像,金身玉目,乍看威严正大,细瞧,却能发现天君金身之上遍布微凸的人脸,男女老少皆有,全是贪婪神色。
虽无人提,但黎渐川想了想,还是给福禄天君上了一炷香。
这次上香却什么事都没发生,正常得反而令黎渐川更为难受,跟有长虫掉在脊背上却死活都寻不着一样。
参拜完,天色也已晚了,童子们开始洒扫观内观外,催促人们下山。黎渐川见没更多发现,便也随着人流而走。
离开时,山门两侧多了两排送客的童子,手执桂枝,在玉碗里点了神水,一下一下敲在出观的人的脚下,寓意步步高升,是福禄观每日闭门前的独特仪式,意在赐福。所以很多人来福禄观,都会磨磨蹭蹭,直等到闭门前才离开,就是为了这桂枝神水的赐福。
黎渐川也被敲了下,鞋尖湿了点。
他低头扫过一眼,没什么表情。
回到村里时,正是下午六点左右,所谓晨昏交界时刻,天与地皆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