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刚勉强走到庙门口,外头的风雪吹到他的脸上如锋利的刀子刮得他生疼,身体打了一个激灵,脑子却是突然就清醒了。
这是他的恩人,他怎能因一时的害怕便将人丢弃在这破庙之中自己逃了,有恩不报非君子,他虽算不得什么端正君子,但还是个男人,更是个燕云军人,保护老弱妇孺是他的职责所在。
可她这厉害的本事看起来不太像需要他保护的样子,精神斗争之后裴朗说服不了自己独自一人逃走。
只能靠着庙门坐下来守着仍一切不知的绵绵,心中五味杂陈,之前绵绵宁愿到雪地里挖野草根煮那劳什子野菜汤,应该不吃人的吧……
之后的日子,绵绵都一直沉睡着也不见有什么异样,呼吸平缓脸色倒是正常,只要不是生病昏迷,肯睡就睡吧。
如今裴朗除了右腿其他伤都没有大碍了,就算绵绵睡着可以不吃不喝,他却不行。
寻口粮的任务真落在了他的肩头上,他才知晓这事儿也并不轻松,若是开了春还好,这寒冬腊月里积了厚厚的雪层又岂是那么好寻的,对于绵绵心中自然更是感激。
天色见黑的时候他才堪堪寻回一小把来,到底伤势才见好,一劳累就要歇上好一会儿,等裴朗将野菜汤煮上已经入夜了。
汤好后裴朗不急着自己先喝,先用绵绵惯用的那个破碗舀了一碗起来,放置在绵绵身前稍远的位置。
她若是半夜醒了不至于踢翻,也能热一热再喝,若没醒裴朗就明日出门前喝,反正天冷得很也不怕坏了。
如此这般,裴朗寻了整整八日的野菜根,几乎方圆十里都被他给挖遍了,又不敢走得太远总是受限的。
连日来不管寻来的口粮多与少,裴朗总会记得留一份给绵绵,却没见她醒过一次。
在裴朗都开始担心再这样下去,他可能都没办法保证自己生存的时候,绵绵终于醒了,她像只是再正常不过的午后小憩了一样,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沉睡整整八日之久。
“夫人……你……”裴朗有心问一嘴,刚开口就对上绵绵明显也不知情的眼神,顿了顿再开口就改了口风,“我们即刻前往金沙国可好?”
“公子也去?”绵绵眼睛一亮,这一路她都是独自前行,人是群居动物自然渴望同伴,但很快她又低下头说,“只是送我的话就不必了,公子还是快回大宋去吧。”
孤身上路她是惶恐不安的,所以当裴朗提出一路同行她明明是期盼的,比划出的手势却始终为他人考虑得多。
想来她一直便是这样不与人为难的性子,她也不是假作推拒,话里话外都是一样的真诚,她是当真怕给裴朗添了麻烦。
“无妨,正好我去金沙也有要事,与夫人一路也算是互相有个照应。”裴朗虽不懂手语,但她婉拒的神色都挂在脸上了,也很好猜。
绵绵点点头没有再劝,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如今行事大不如前,瞻前不顾后的,未曾细想,她一个需要别人照顾的孕妇怎么同一个青壮年互为照应,裴朗也只是找个借口罢了。
两人结伴上路,幸好风雪最大的这段时日算是过去了,一路上虽难行至少不必担心寒风刺骨的雪花迷人眼,期间裴朗也算是习惯并总结出了绵绵沉睡的周期,也能见怪不怪了。
这一路走来远超出裴朗的预计,当初他计算路程的时候还不知绵绵十日只有两日能保持清醒,抓紧些月余便能到的金沙国愣是走了大半年。
好不容易走到金沙国的主城附近,裴朗却一下子病倒了,他不是自小在这里长大的金沙人适应不了这里的气候,没有医疗条件水土不服同样也是会死人的。
大宋四季变化分明宜居宜人,金沙却一年只分两季,冬日冷冽夏季炙热,没哪个季节不是难捱的。
冬日毕竟只是多加衣裳,裴朗原就是穿着加了棉袄的盔甲,就算被刀剑开了几个洞也不太影响避寒。
可一进夏季连空气都显得尤为烤人,无茶棚解渴也无大宋随处可见的绿荫可遮蔽,裴朗就算是脱了里头的棉袄也无济于事,更不敢卸甲,实在是不好穿着里衣见人。
昼长夜短,日头晒得人头晕眼花,本来就吃不上什么好东西,再这么一晒着更是没了胃口。
最开始只是浑身乏力食欲不振,身上出了些不怎么明显的小小皮疹,裴朗以为是许久未见水源未曾洗澡的缘故不甚在意。
后来情况加重更是上吐下泻令人很是难受,裴朗惜命也不是不想看郎中,只是这荒郊野岭的怎么也要忍到金沙主城。
彻底倒下那日,裴朗估摸着离主城不过还有二三十里。
“裴公子,我……我去给你寻大夫,你等着。”绵绵不知道怎么突然裴朗就起不来身。
她自小在金沙长大,大宋行商或轻或重水土不服的症状她都见的不少,从没有一个人如裴朗一般,看着看着人就虚脱下去。
“没用了……”阻拦的话刚一出口,就像应和他的话一般,裴朗接连不断的呕出血来,殷红的血沁进盔甲里很快就融为一体。
“没能将夫人安全送到金沙,最后还是得麻烦夫人替我收尸,裴某汗颜……”裴朗呸了一口嘴里的血沫,确定短时间内不会再呕血了,才又开口道,“还有一件事需得恳求夫人,我有一未婚妻名为赵玉儿远在临安,原以为能回去风风光光迎娶她,如今怕是不能了……”
“若我死了……不必魂归故里,只愿夫人替我立一墓碑……裴朗与爱妻赵玉儿之墓,也算全了我未完之妄念……”裴朗说话断断续续,他之前还能感受出五脏六腑都在痛,呕了血倒察觉不出了,他其实心知肚明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
他没有说让绵绵安顿好之后替他送信的话,因为他心里清楚,人死如灯灭,就让玉儿以为他死在了燕云的战场上吧,不必再等了。
裴朗已经看不太清手上有没有沾到血迹,便将手指使劲在里衣擦了擦,才慢慢摸出怀里的手绢紧紧握在手心,做完这一系列动作裴朗才甘心的缓缓呼出了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