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见到楚珩就怕,她的叔父不说话,只静默的看着她,那沉沉的目光让她心里不安。
她害怕给叔父添麻烦,她从以前就是叔父的麻烦,但那时候麻烦很小,现在,她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麻烦,如果没有她,叔父根本不需要割让半个南疆。
而楚珩瞧见她赔礼时,缓缓垂下眼。
他其实不会教小孩,以前就不会,现在也不会,柳烟黛到他手里的时候,其实已经十几岁了,放在乡野间都可以当个早嫁的姑娘了,楚珩忙,后宅没有女人,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教导柳烟黛,让他领兵打仗可以,让他教一个姑娘如何在后宅里游刃有余却很难,他只能尽量给她择选一个好婚事,所以,柳烟黛才被他送到秦禅月哪里。
秦禅月好歹是个夫人,他想,秦禅月应该能照顾好她。
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他亲手给柳烟黛挖了一个大坑,如果不是他将人送到长安,柳烟黛也不会遇到兴元帝。
此刻,楚珩见了柳烟黛这模样,便压下那些旧事,只沉声道:“南疆之事,不能怪你。”
就算是没有柳烟黛,兴元帝其实也想要南疆,而且他迟早会向南疆下手,楚珩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以退为进,提出来用半个南疆来换柳烟黛。
只是柳烟黛这孩子死心眼,她看不懂朝堂政治,她真的以为自己害的楚珩失去半个南疆,才会如此愧疚。
她不懂朝政,楚珩也不愿与她多说这些错综复杂的腌臜事,只道:“你没有做错,你做得很好,你是个很勇敢的孩子。”
兵法有云,兵行险着,以小博大,以她自己一人的性命,硬压下了兴元帝夺得南疆的想法,此大胜也,这与孤军奋战入敌营有什么区别?放在秦家军,是可以连升三阶的功劳,如果没有柳烟黛豁出去了的勇猛,兴元帝根本不会服软。
提到这些,楚珩微微闭眼。
寻常人家将自己的孩子送到宫里,就是为了能用子嗣和宠爱来牵绊住帝王的脚步,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的孩子也走了这条路。
这让楚珩叹息,任何人都逃不了皇权倾轧,哪怕他是镇南王。
而柳烟黛,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是真的拿这条命在向楚珩报恩,甚至,她是毫不迟疑的、不求回报的这样做,所以楚珩才为此而难过。
她站在这里的时候,让楚珩很容易想起几年之前,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那时候的小烟黛比现在还小,但神情还是没变。
他其实能明白秦禅月为什么这么偏爱柳烟黛,因为柳烟黛是真的愿意为他们死的,所以他们一定不能让柳烟黛死。
柳烟黛很少被叔父夸,所以当楚珩夸她的时候,她身上的局促感少了一些,只迟疑着说:“他想杀您。”
“叔父知道。”楚珩轻轻叹息,道:“好孩子,别怕,叔父死不了。”
当时兴元帝用粉饰太平的话术一说,楚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甚至都不需要行到厢房之中去看,都能自己推测出来发生了什么。
八成就是兴元帝想要南疆,想杀楚珩,被柳烟黛知道了,才逼得柳烟黛自尽,否则,柳烟黛这样胆小怯懦的人,怎么会突然走上这么一条极端的路?
她正是知道自己的存在会给镇南王和秦禅月带来麻烦,她才会这样。
权力中心一向凶险万分,之前一起同生共死的兄弟,转瞬间就能翻脸,楚珩正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所以才对兴元帝不抱希望。
兴元帝要杀他,他也能自保,他从来都不是愚忠的纯臣,他并不害怕与兴元帝对上。
只是柳烟黛一直以为他们是真的忠臣良主,以为兴元帝翻脸对于楚珩来说是天大的麻烦,所以一时接受不了。
这孩子太纯善,比秦禅月还要纯善,秦禅月好歹还知道损人利己呢,柳烟黛只想着和平共处,突然间看到一些阴暗面,她接受不了。
“不必担忧叔父。”楚珩想到兴元帝,下意识的又扫了一眼门内。
千斤拔步床还摆在那里,其上的床帐被窗外的风吹的缓缓摇晃摆动,其形像是暗处盘绕的毒蛇,楚珩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道:“叔父和你保证,日后,兴元帝不会再来强迫你做任何事,但你也要和叔父保证,日后不得再寻死。”
提到“寻死”,柳烟黛的脑袋垂得更低,迟疑了两息,她才问:“兴元帝真的不会再来吗?”
她印象里的那个人,就是个蛇鼠两端、满口谎言、手段残暴的狗东西,披着一层人皮,文质彬彬的站着,但是他的皮囊内部,是流动的剧毒,谁靠近他,就会被他死死缠住,注射毒液,没办法逃离。
“他会再来。”楚珩声线平淡,语气和缓的开口:“你们还会再见面,可能是在镇南王府,可能是在某处街角,但是他不会再强迫你,你看见他,碍于他的身份,可以和他行个礼,如果实在是不愿意说话,就偷偷躲起来,他不会再将你抓走。”
柳烟黛的心绪激荡,听见“会再来”的时候,她心头一紧,肉乎乎的手指猛地抓住手里的杯盏,一抓一松之间,杯盏之中的水摇摇晃晃,流到了她的指缝间,她迟疑了一瞬后,缓缓点头。
只要,只要她当做看不见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