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他悠然自坐,既不问责,也不言宽恕,只闲声信问:“奴婢?你是宫女?”
青簪本就无意隐瞒:“是。尊驾呢,是……侍卫吗?”
虽敬称一句尊驾,可依照青簪简略的推想,今日宫中并无任何皇亲贵胄、王孙公子入宫,至于皇帝,所到之处无不是扈卫成群,亦不可能。而此人的声音清朗冷厉,恍若玉石激水,更绝非已净过身的那等宦臣之流,那便单剩下一种可能,就是宫中侍卫了。
见对面不答,她便又犹疑不定地反过来再问了一遍:“不是吗?”
对面的男子又意味不明地低笑了一息。
他似有一转头的动作,望着殿外的檐漏,凝神倾耳。
慨然道:“飒飒凉风劲,潇潇暮雨零。”
饶是青簪素来耐得住性子,也被他这般不避不答、顾左言他的态度搅弄得稍觉心烦意乱,话间便稍见不善,有意讽刺:“这是闻琴之诗,尊驾用错了情兴。”
其实若不是他先问起她的身份,她根本不会言及于此,最好是大家出了这道殿门,便谁也不记得谁,权当今夜没有见过。
想通这一点,青簪不再纠缠:“尊驾既无意相告,我也不该强人所难,同犯之间,的确少知道一些更好。方才多有得罪,奴婢就不打扰了。不过此处是连璧公主的故居,阁下也不宜闲留太久。”
连璧公主曾是先帝最疼爱的女儿,最后却联同自己兄长反叛逼宫,设计鸩杀亲父,企图篡夺今上的储位,是以自她伏诛后,这座宫殿才会废置到如今。
作为今夜冒犯的补偿,她才给了他这么一句忠告。
至于对面的人有否听进去,就同她再不相关了。
青簪刚要转身,那人似也敏锐地察觉了她的去意。
昏暗之中,他抬袖扬手,下一瞬,竟是拔去盖子的火折子骤迸出一团犀利的光,连带着偃旗息鼓了一阵的烛舌也重新生机勃勃地跃动。
青簪都没来得及转过身,就避无可避地看清了危坐在那里的男子是怎样的形容。
仿若这一支几寸长的小烛,为他披带上了昂贵而刺目的甲胄,生生扎进她的眼中。
火光生处,满是他玄色的六合靴、玄中错金的袍衫下摆、躞蹀带上温润含光的玉带钩。再往上,青簪就不敢看了。
仅仅一愣后——
“不妨说说,为何朕不能闲留太久?”
“奴婢叩见陛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青簪慌忙地跪在天子脚边。
今夜,这殿中的另一人,竟是皇帝!
她直恨自己手脚没有再迅敏一点,倘若在烛下与他坦直相见之前,她就告辞离去,是不是就能顺利逃过这窘困的一劫?
她竟然还劝说当今的天子不要久留此地,竟然嘲讽他吟错了诗,竟还在走之前大言不惭地警告他和她是同犯,想要以此确保他能守口如瓶,何其可笑!
“你很聪明。”萧放不吝赞道。
他今日所着常服并非柘黄一色,她却还能一下分断他的身份。
青簪却不敢接下这句夸赏,不知其中是否还有别的深意。她几乎以额贴地:“奴婢已是蠢钝之极,才会唐突圣驾,罪该万死。”
见到她这般诚惶诚恐的反应,皇帝似乎颇感失望,兴味乍减,语气亦疏冷了些许:“如此便无趣了。”
宫里谁人见了他不是这般如履如临,不缺她这一个。
青簪背上却早已沁出了一层冷汗,更恨不能立时逃之夭夭。
之于她而言,一句之失,便是生死存亡,可对于皇帝,评价却只是有趣无趣。
的确,无论是侯府的婢女,还是禁庭中的宫人,都一样的微贱如草,能供贵人取乐都已是莫大的荣幸。
她能做的就是离他们远一点。
因此她没有任何辩驳之意,只一味匍匐不语。
忽而,一只大手捞住了她的胳膊,往上提带了一下。青簪知道这是皇帝让自己起身的意思,也很顺从、利落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点儿不拖泥带水、矫揉做作。
她的规矩一直很好。
继而,皇帝收回手,一言不发。青簪却能感觉到,始终有一道严若霜刀的锐色打量着她。
他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