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城郊,深夜将近。
一座不起眼的悦来客栈被贵客包下,宁令仪一身素净的月白常服,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桌面,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
房门被极轻地叩响三下。
“进。”
门被推开,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裹挟着屋外的寒气闪身而入,来人正是沈清砚。他未着官袍,一身深青布衣,风尘仆仆。
他快步走到宁令仪面前几步之遥,撩袍便拜,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臣沈清砚,叩见殿下,臣罪该万死!”
“若非臣一意孤行,力主新政,殿下何至于…何至于受此千夫所指,亲涉险地,臣万死难辞其咎!”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额头抵着地面,肩膀绷紧。
宁令仪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他深深伏下的背上,室内只有灯花偶尔的爆裂声和他压抑的呼吸。
原是她想茬了,以为一片赤诚就能成事,谁料到这波谲云诡的局势,竟如此难缠。
沈探花太年轻了,和她一样,以为一道命令就能让下面的人照章办事,现在看来,如果果真如此简单,那这天下早就太平了。
果然还是要斗。
料想沈探花也从中学得一二,不再是空谈书生了。
片刻后,她才起身,走到他面前,道:“起来说话。”
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
沈清砚身体一僵,看到了他面前,宁令仪的鞋子,带着泥土,和以往截然不同。
他静默一瞬,依言起身,却依旧垂着头,不敢直视。
“千夫所指?”宁令仪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沈清砚,你抬起头,看着本宫。”
沈清砚依言抬头,撞进一双沉凝的眼里。
“恰恰是因为我们动了真格,触到了某些人的痛处,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才会如此狗急跳墙,不惜用最下作的手段污蔑本宫。”宁令仪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沈清砚心上。
“若你我做的是错事,政令一下能让他们更好的捞钱,他们只会拍手称快,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这局面,恰恰证明,我们走的路,是对的。”
沈清砚怔住,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殿下,明鉴。”
“说说,明州城,如今是何光景?水有多深?”
沈清砚定了定神,知道此刻不是自责的时候,迅速整理思绪:“回殿下。明州官场,盘根错节。知州刘勉,看似中庸,实则首鼠两端,通判孙敬,乃豪族孙氏子弟,孙氏把持着明州近半盐田与漕运关节。其余如户曹、仓曹等要害位置,也多被本地大族其姻亲故旧把持。”
他顿了顿,继续道:“新政告示一出,流言便起。府衙门前日日有乡绅请愿,要求收回成命。”
他声音沉下去几分,“各地税吏,依旧按旧额催征,甚至变本加厉,言称……殿下谕令未达,旧制不可废。”
宁令仪静静地听着,只问:“百姓呢?”
“民心思变,却又惧于积威。流言惑众之下,对减税半信半疑者居多。且……”
沈清砚的声音带着沉重的无力感,“天寒地冻,粮价飞涨,许多人家已难以为继。卖儿鬻女恐非孤例……。”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
宁令仪缓缓转过身:“沈清砚,冬天等不起人,百姓更等不起。”
“明日,你以公主府长史、代明州别驾的身份,发布告示。”
沈清砚神情一凛:“殿下请吩咐。”
“就说,”宁令仪的目光锐利如刀,“明珠公主殿下亲临封地,体恤明州地气卑湿,行宫简陋,决意于明州城西择址,敕建公主府邸。”
沈清砚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并未打断。
宁令仪继续道:“现面向全州灾民征召役夫工匠。凡青壮劳力,皆可应募。日给铜钱二十文,管一餐饱饭,工期……暂定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