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因为这支义军背后,影影绰绰好像有买活军的影子,而且,还在中原道的局势没有惨乱到难以想象的情况下,就把商都给拿下了,这才引起了温大人这样高瞻远瞩者的不安,否则,城里如今连谈论此事的兴趣都不会有,无非是按部就班地调兵处理罢了。
温大人特意为此召集几个门生相谈,则是因为还有一件事让他很挂心,他耐着性子等了片刻,见几个门生都没说到点子上,便轻轻地叹了口气,取了一片炼乳雪花糕含在嘴里,闭上眼沉吟了一会。
其余人见此,都是会意地缓下了语声,等着温大人示下,又有人迎合道,“老师,恕学生几个见识短浅,说来说去,都感到此事背后必有蹊跷,奈何难以参透其中三昧——还请老师指点迷津,也好让我们为老师分忧一二。”
“你们啊,见事不能说不明白,却还是总有一点不好——太呆板,转弯慢。”
用买地的话来说,这些门生固然都是官场上的好手,那些官僚手腕一套接着一套,让他们去办事,能确保结果,还是很好用的。但‘想象力’却太局限了一些,温首辅又呷了一口咖啡,有些疲倦地道出了自己的心事,“都在说京营守住京畿道不成问题,可你们细想想,陛下有召回孙帅、袁帅等辽东边帅的意思么?”
几个门生顿时面面相觑,已有人明白了过来,大为震撼地颤声道,“难道大人是说——不,此事不成道理吧——”
“有什么道理不道理的?你们难道没有听说么?陛下去南边一趟,就不想回来了。还是六姐亲自发话,费了大力气,才把他搬动回京的——如今,这北地三灾八难的,好容易攒一些身家,也全都救灾花掉了。”
温首辅扫了众人一眼,哂笑道,“宵衣旰食,为的是什么?是在数年、十数年后,好好的把北地领土交给买活军?等灾完了,买活军也来摘果子了?这样的好事,是我们那位自幼纨绔好顽的陛下能做得了的?”
“若真是想守京畿,中原道乱起的消息一传来,难道不该调动辽东边帅回京?还就指着京营那些一点血没见过的所谓特进士,上手就凭空主持平叛大战,连一个老将都不要了?”
到底是首辅,温大人这连珠几问,倒把众人都问住了,几人面面相觑,都道:“难道……难道……您是——”
即便在温家内室,有些话也不敢说出口,毕竟这些年来,除了声势更胜从前的锦衣卫之外,京城还多了买地情报局的力量,这让人更加不放心自己出口的话语了。不过,温大人的担忧,大家也已经明白过来了:他说得有理,京营虽然是新式练军法练出来的兵,战力肯定超过从前的官军,但毕竟没有见过血,战场表现不可能完全让人放心。
怎么看,最稳妥的办法也是老将坐镇发号施令,下头的中层军官继续任用特科进士,让他们也跟着那些赫赫有名,在辽东主持过真正大战的老将学习一二。但陛下却迟迟没有发话调辽东边将入京,反而有点无动于衷的意思,包括此刻,商都陷落的消息已经传来一两日了,特科那边却好像还没有一个方案端上来和内阁博弈,种种迹象,都指向了一个匪夷所思,却又让人很有几分相信的猜测——
皇帝说不定会有意纵容义军进京,或者说,至少要营造出一个危急的局势,逼迫内阁同意,向买地投诚,彻底不做这个皇帝了,把如今北方这让人焦头烂额的灾难国土,全部甩出去,自己仗着多年来累积下来的政审分,到买地去过他富家翁的逍遥日子!
啊,不不,要说的话,也不是无所事事的富家翁,他是一早就想做建筑的了,更因为那个叫德札尔格的西洋人,在买地非常走红而愤愤不平过,前阵子听说德札尔格归国,还叫人去查验消息真伪……皇帝大有可能去做建筑师!这些对他很了解的阁臣,对于这个猜测都非常恐慌,因为他们都觉得,这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这……若是如此,那也太荒唐了!”
现在,忧心忡忡的不止温大人了,几个门生都是惊疑不定,一时间束手无策:皇帝有此心的话,一定是酝酿很久了,就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倘若此时没有义军在,这个念头光是稍微一展现,内阁必定联合特科拼死阻止,还有宫中太子,如今也是年岁渐长,并不是说完全不能临朝视事,如果皇帝一意孤行的话,说不得——
大不敬的念头,不到那一刻,是绝对不会明言的,但选择的确一直都在这里,相信皇帝也不是没有感觉,否则,就不会在这种时候才略微显示出一点端倪来了。这个时机也挑得很好,打得内阁措手不及,居然想不到什么好办法——投诚的话,在平时是完全接受不了的,但倘若被义军攻入京城,可想而知大家的结果会有多惨烈,这样一来,投诚或许又不是那么让人抵触了。
“老师,此事——此事——”
温大人摆了摆手,止住了这些门生急切的诉说,他叫人来,并非是为了宽解手下情绪的,而是要他们去办事。“此事还没有实证,只是猜测而已,甚而不能遗忘一个可能——自从江南失落,各地宗室,对于陛下便颇有微词,甚至还有视如寇仇的。洛阳乃福王封地,素来兵强马壮,也或许……福王久有壮志,也是待时而起——”
这猜测也有道理,也可以解释义军反常的动向——背地里如果是福王主使,那攻京城,不去洛阳,展现出过人战斗力,就都可以理解了。众人稍微轻松了一点,但仍对第一个可能耿耿于怀,总结道,“归根结底,还是我等难以借用传音法螺,以至于和各地的官员联络不便的缘故。陛下有锦衣卫在手,探听天下消息,本就便宜,又和买地使馆过从甚密,传音法螺之外,还有信王传信,也是买地特送,别的使团官员难以比拟!”
“如此,他对天下消息,自然了如指掌,我们总是慢了半个月一个月,以至于处处陷于被动,耳聋眼盲,如今中原道究竟如何,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又该如何拟订对策呢?”
要说的话,敏朝文官本来能动用的传信渠道,皇帝是从来没触碰过的,但的确,随着新通信手段的出现,还停留在旧时代的传信速度,就成为文官极大的短板了,让他们在突发事件时,往往首先就处于劣势,无法占据博弈的上风。这一次也是如此,很明显,皇帝已经了解了中原道的境况,并且似乎有了自己的决定,而文官这里,对中原道的情况还一无所知呢!
自从旱灾连着大疫,各地驿站通讯断断续续,他们要接收到各地的消息,就比以前难了,足足有一年多的时间,完全只能通过买地来了解一些地方上的情况,而中原道是买地势力很弱的地方,因而一旦起乱,就是音信全无,一切全靠推测了。
这样的局面,是让人焦灼而绝望的,因为实在是没有办法去解决,只能强行忽略,不去讨论抱怨,免得徒然乱了军心。不过,这一次温大人却难得地接了这个话口。
“从前,或许是如此的,陛下牢牢把持了锦衣卫这天下耳目,消息比我们灵通了不止一筹。”
他眉头微锁,也是心事重重地道,“但,倘若我等心中忧虑之事非假,那,这一次,锦衣卫也不是不能结交,甚而就是特科、北人,也不是铁板一块……已经是大厦倾颓之时,我等合该同舟共济,或方能力挽狂澜,事急从权,如今不是计较旁务的时候了!。”
众人一听,也都是面面相觑——锦衣卫、特科、北人,这是朝廷中除了首辅代表的南人之外,余下的三股势力了,彼此之间,斗而不破,时分时合,形成复杂局面,也让皇帝有了翻云覆雨的基础。没想到温首辅这一次,居然想把它们全部整合在一起——这么大的动作,他想做什么?
然而,仔细一想,这却也不是没有可行基础,果然如首辅所言,这已经到了危急存亡之际,不把各方势力整合,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朝廷突然间在数月之内倒掉吗!?
想到这一层,众人也都是心悦诚服,当下对视一眼,齐声点头道,“大人老师言之有理,学生不才,愿为大人奔走,效犬马之劳,立些微末之功!”
第1094章荒唐叠加荒唐
“所以,现在龚二毛等部是否得到福王的援助,还无法完全确定——那皇帝的打算呢?他为什么还没有调动宿将回京,也不安排京营向京畿道关口聚集防守,他的抵抗意志怎么这么弱啊?这一点向羊城港传递后,有没有得到什么反馈?”
城东,买活军使馆内部,谢春华把窗户推开了一点儿,凑过去呼吸了一口冷冽的新鲜空气,精神上略微振奋了少许,她举起手捏了捏依旧紧锁的眉心,伸手摩挲了一下怀里的烟斗,叹了口气,还是回过身,继续着这段时间几乎已经成为常态的紧急会议。
“六姐的意思呢?是顺势接收北地,还是让他继续维持北地的平稳?皇帝这是什么意思?他不会是又要叫苦,想着要撂挑子吧?这一点,和他身边的阉人沟通过没有?京畿道是基本盘,他心态要没出问题的话,不至于自暴自弃,连基本盘都不管了。”
“就算他不管,基本盘也会自己行动起来的。今天敏朝早朝,已经有在推动军事举措了。”
谢春华下首,几个情报专员都在低头看简报,一边翻看会议以前送来的各渠道信息,一边总结复述,“有点心照不宣的味道吧,各方势力应该是已经形成一致了,包括阉人都没有站出来反对。应该说底下的特科官员也在自己行动,不管皇帝在想什么,其实没什么用,他也不过是一个代表而已,现在大家不愿被他代表了,他的意愿也就不重要了。”
“连早朝都用上了?”
谢春华诧异地抬起了眉毛,“这都多少年形同虚设的东西了……事前是约好的吧?”
“人到得很齐,事前肯定是串过消息了,这也和我们这几日收到的报告相符合。锦衣卫的态度也挺耐人寻味的——京中动向瞒不过他们的耳目,田任丘既然没有出手阻止,其实也足够说明锦衣卫的态度了。”
的确,早朝在敏朝,本来就是礼仪性的程序,如今更是走个过场而已,自从之前闹出闯入奉先殿的丑闻之后,早朝的地点都改了,只是在午门外象征聚集一下,宫门都不开。也就是每年几个大节,会开宫门,在大汉将军的紧密监视之下,皇帝出来配合大家完成礼仪而已。
平时的早朝中,别说皇帝了,连阁臣都不会出席,再加上抓早朝出勤的礼部也很懈怠,这几年大家都快遗忘了这个仪式。之所以没有彻底废弃,不过是出于文臣的一致坚持——早朝是大臣议事最后的象征了,一旦被取消,普通官员就从事实上断绝了和皇帝直接沟通的渠道,这是文臣接受不了的,尽管是个形式,但还是要予以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