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三家村不愿学,但其余事情上,三家村的表态又是诚恳的,那这么思考下来,结果也就很简单了。白先生的教学能力势必将受到严重质疑——柳十一分析到这里,白先生的神色也有点不好看了,但还是维持了自己的风度,他把第一波烙好的两个土豆盛了出来,让柳十一道,“吃?”
柳十一本来不打算吃的,这会儿却是满肚子气,非得要压一压才好,默不作声,拿起辣椒盐洒在土豆上,咬下一大口,那土豆边沿烙得焦黄,配着香辣味道,很能解气,柳十一满意地咕哝了一声,三两下就是一个,又拿起另一个来如法炮制,白先生烙出几个来,他就吃几个,根本不给白先生留,白先生也不免侧目,问道,“你都吃了,我吃什么?”
柳十一拍着肚子道,“是了,你也知道,别人都吃了,你没得吃——村子之间,不也是这个道理?你如今也是我们村子的人了,白先生,说句僭越的话,以你这为人,想要调动只怕是不容易,眼看我们都要掉队了,你还这么不急不躁、照本宣科的,你不急,我急啊!”
大概是他的情绪,多少也打动了白先生,白先生居然没有反驳柳十一的暴论,阐明自己调动并非难事。而是少见地陷入了沉默,片刻后方道,“教也用心教了,学也用心学了,只是你们这些学生,犹如写满了字的墨纸,想要再写新的并不容易,不像是那些生番,白纸一张,心思犹如孩子纯净,反而好教。
考试是如铁城出人巡回考,每村现场出题,我无题可透。就算是说通了考官,把通过率做上去了,可你知道么,扫盲班第一阶段完成了,第二阶段还要继续,两边的通过率,差池若是太大,城里是要直接过问到我身上的。好处是村里的,难处全在我,蚀本买卖,不做。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说,怎么才成?”
原来这里还有这些讲究!
柳十一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设想也是行不通的,这扫盲教育设计得严密,就是怕人弄虚作假。一时间也有点儿气急败坏,暗道,“怎么早不告诉我!”
但他也知道,白先生说得不无道理。的确和生番比,三家村这里,那种敏朝的气息太重了,要全部抹掉再学新的,没准还真比生番吃力得多。语文、数学都不说什么了,就是社会规矩课里,就有很多和老规矩冲突的地方,村民的本能都是跟着老规矩来选的,这也是个极大的失分点。
这样看,难处比他想得只有更大,唯独的好消息,便是他总算是撬开了这个死硬先生的心防,两人算是站在一块儿使劲了,不如之前那么孤独。至少还有个比较见多识广的伴儿,能一起出主意。
“既然外部改不了,那就只能从内部来想法子了——我就认一个理,生番都能通过,我们王化之民不可能过不了,过不了那就是还不够努力,还要想辙激励他们!白先生,你对如铁城比我熟悉,能想到什么路子不能?”
白先生闻言,瞅了柳十一一眼,又摸了摸肚子,看了看空荡荡的饼铛,“饿着肚子,什么也想不起来。”
柳十一从怀里掏出一张饼递给他,道,“吃饱了就有气力了,快吃,快想。”
这可是一张杂面饼子,在今年大部分地块被划去种土豆的情况下,面粉显然越加珍贵,四个土豆换一张饼,白先生并不吃亏,他也不像从前那样回绝柳十一了,接过面饼,放上饼铛去加热,手按在锅盖上,皱眉寻思了片刻,道,“要这么说,倒还真有一个办法,是我看如铁城那里常用的,就看你们是否能过得去这个坎了——”
说着,便在柳十一的期待之中,缓缓说出一番话来。
第1194章北官村子的扩张性
“什么,今年三家村的人,扫盲考试,那重点人群竟都合格了?”
“可不是,没想到吧,本来料着今年也过不了太多的,那柳十一毕竟年少,他父亲也只是个江湖汉子,狠戾有余,治才不足,还当那三家村最后要拆分并到别的北官村子里去,可这么看,今年的扫盲考试,北官村子里,三家村应当是第一名吧?”
周老七有些诧异地从办公桌后抬起了头,推了推眼镜,“我们家那口子上个月也和我说,去年三家村的收成也是北官村子里名列前茅的。看来,这柳十一是个能人那,居然连那白茂才都能带得动,当时还以为,这白先生派过去,他们的脚步怎么都得被拖累个几年来着。”
“可不是?白茂才去了三家村,倒也像是开窍了,比从前要积极得多,这一次还主动给我交了工作日志,又提交了报告,开始向我要政策了。”
万大人万义,听了周老七臧否白先生的几句话,也是会意地一笑,“要不说,艰苦地区锻炼人呐?这些‘下脚料’,到黄金地来,也是等于在那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转一遭了,不想把清水煮土豆吃到死,那就总得想着办法进步吧,看,苗子们这也就接二连三地冒出头来了。虽然和本土那是没得比,但在黄金地够用我看也行。”
这话是很公道的,周老七自己也曾是叙州的‘下脚料’,还是以戴罪之身去的立志城呢,一转眼也就这么多年,在黄金地,早已经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了,就是万义、李魁芝等人,从前做海贼的事情也还历历在目那,不论是柳十一还是白茂才,他们的底子并不比两人要黑多少。
甚至可以这么说,他们也不过是在这条路上多走了几步而已,白茂才在买地本土的尴尬和窘迫,对他们来说也一样存在。在本土,尤其是南面欣欣向荣,繁华已极的情况下,会跑到黄金地这里来啃土豆的,有多少和章大主任那样,本来就出类拔萃,过来总览大局的?
本土的失败者、边缘人物,跑到这里来谋求生路,才是常态。如铁城也得习惯这种模式——能使用的人才,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能不能改掉毛病,那就得看造化了。哪怕是得到提携帮助,有时候也不是因为优秀得打动了他们,而是因为一个朴素的原则,‘够用就行’,只要够用就很好了。
至于那些不堪造就的人呢?面临的就是比本土更凄凉的命运了,在华夏本土,不管怎么样,一口饭总是有得吃的,最差最差,你就回老家种田,在工地搬砖,或者扫大街做点琐碎活都行,也能保证一个不饿肚子,南洋几大港口外,现在就云集了很多这样的游民,就靠在码头做苦活暂且维生,等待别的机会。
在南洋温和的气候之下,至少生命没有什么危险,而在黄金地那就不同了,黄金地这里,一个村落想要维持下去,就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果没有来自如铁城的持续帮衬,在马匪、生番和严酷自然的虎视眈眈之下,一个村子在数年内零落,留下开垦后的熟田等待后人接手,这才是正常的结果。而如铁城这里,内部商议定下的策略,就是严格按照考察结果行事,取前几个村落栽培,打造出环绕如铁城的小镇——这些小镇的发展,所需要的人手,就是从那些被淘汰的村子,自然衰败的过程中吸纳过去的。
别看万义似乎对柳十一另眼相看,也给三家村描绘了一个不错的未来,但在这事儿上,领导都像是花间浪子,好话是见了谁都说的,最后能不能落在实处,就还得看考察下来,你们村子到底处于那个梯队了。
柳十一说,请如铁城派个精干的教书先生驻村,想得倒美!三家村算什么东西,也配让干练吏目长期驻村?不知道能干的吏目,在如铁城也是紧缺资源吗?小小一个北官移民的村子,就是全村死绝了,对如铁城又有什么影响?好人才轮得到你么?
三家村的等级,也就只配划拉些白茂才这等级的货色过去了——一样是在本土存身不住,为了更好的发展,主动申请到黄金地来教书的书呆子。这个人,只要和他交谈过几句,对他就会有一个基本的印象:学问可能是还不错的,但照本宣科,性格非常古板,就像是旧式的老书生,连书都不能指望他教好——这人只会按着他学到的那一套来教人,但教小孩是可以的,教成人效果就很差,因为性子的缘故,还不肯改那。
其实他更适合在买地的繁华地区,专门担任蒙童的扫盲教师,但这个范围就很狭窄了,越是买地核心地带,想要留下的就越是能人,都是多面手,他这样的性子和能力,根本竞争不过,所以在资源分配上就形成了一个倒错——可以教各种年龄段的老师,能力高性格好,都留在买地,可能专门就教蒙童了,而只适合教蒙童的白茂才,则不得不来到黄金地,去接触各个年龄层的学生。
说起来是有些荒谬,但这种人才的自然流向,连六姐都没有办法,遑论他人了,这人来了黄金地,也不能把他送去喂狼吧?黄金地这里的人才,比他好很多的也没几个,都是些下脚料,修修改改将就用罢了。事实上,万义把他派去三家村,也是因为不怎么看好三家村的将来,所以不愿浪费相对较好的先生——
就当这白茂才是给柳十一的第一个考验好了,这块下脚料,修修还能用,只是太硬了,一般人不得其门而入,让白茂才去三家村吃吃苦,倘若柳十一能修好白茂才,那就是意外之喜,倘若不成,那也无所谓,环绕如铁城的北官移民村子有十来个,只要有三个发展成镇子,为如铁城把守门户即可,如铁城现在是在广撒种,等着看谁先冒头那。
第一年的扫盲班成绩,惨不忍睹,三家村的人大感羞惭,其实是在如铁城意料之中的。白茂才根本不会教成年人,只一味死守那套针对记忆力好,脑子活泛的孩童的教学规范,还当这是自己有操守,自以为清高。第一年的成绩,也算是在磨合吧,柳十一那会儿也刚接手村子,忙分田都忙不过来呢。
到了第二年,三家村的粮食产粮提上来,开始有点亮眼之后,如铁城的高层,这才开始对三家村的情况多留意了几分,把数据看得比较仔细,而不是随意一瞥,就锁到办公桌里去了,还是会细看总数字底下的小项,发掘出里头的亮点来。
别的不说,就是这扫盲班的成绩,除了总人均成绩之外,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数据是‘重点人群合格率’——这数字划分得也很简单粗暴,以四十岁为一个槛,四十岁以上的人,也干不得多少年活了,上了五十岁还有体力干重农活的那是凤毛麟角。
而有个冷酷的数字是黄金地的人均寿命——在这缺医少药的地方,人均寿命是很低的,能活到六十岁的都少,这样的人,是否能被扫盲,其实已经没那么要紧了。
如铁城更关注的是三十岁以下、二十岁以下的年轻百姓,他们融入买式规矩的速度。十岁以下当然就更重要了,不过在北官村子里,这样的孩子基本没有,能过来垦荒的肯定都是当打之年的壮劳力。
要说总合格率,三家村在北官村子里也还是不能排第一,没有办法,他们是以族为单位迁徙来的,必然携带了很多有威望的耆老,但要说到重点人群合格率,这就很亮眼了,居然达到九成五以上——这个数字,那是远远把其余村子都甩在后头了。
其实,就算是买地本土的村子,要说一村人两年内都考过扫盲班,也有点难,周老七在叙州做过类似的工作,他是有心得的,摇头晃脑地说,“首先就要去掉一多半的傻子,心不在读书上的,再要去掉一小半老人,学什么都慢的。
最开始第一年,就能把聪明的都挑出来,这些人走了以后,留下的就全是笨的,和聪明人比较起来,那简直就像是两种脑子!这些人,五七八年内,都能学会说官话,这就不错了,拼音能学会的,脑子便很好使,再往前走一步,能认得字的,在村里就算是能人啦。”